接上回，虚空微漾，如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湖心，荡开圈圈无形的涟漪。张灵尊携着金铃儿，自那涟漪中心一步踏出，已然置身于万里之外。
方才那场短暂却酷烈如严冬的厮杀，其逸散的血腥气与毁灭波动，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身后，是莽莽苍苍、连绵无尽的天渊山脉轮廓，在极远处勾勒出黛青色的剪影，而他与金铃儿离去的那片战场，早已渺小得不见踪迹。张诚君的神念，如一张无形无质、弥天极地的细密罗网，早在瞬移发动前，便已捕捉到数道强横气息正风驰电掣般赶往那处。麻烦。他心中唯有此二字掠过。非是惧，实是厌。他并非嗜杀之人，剑出只为当出之时，多余的纠缠与无谓的因果，能避则避。更何况，眼下有远比应付那些后来者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他略一定神，辨明方位。此地距他们离开天渊秘境的那个出口，已有万余里之遥，而那个出口，与雄踞一方、人口亿万的天渊巨城，还隔着不下十万里的山河。距离不近，但于他而言，不过心念转动间的咫尺。
身旁的金铃儿，小脸依旧残留着一丝煞白，那是空间瞬移带来的短暂不适，以及先前目睹雷霆手段后难以平复的心悸。她紧紧抓着张诚君的衣角，一双灵动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迅速变幻的云层与下方缩小的山川河流。
张诚君未曾多言，袖袍再是一拂。周遭景物霎时以更为惊人的速度向后飞掠，云海被撕裂，日光在极速下扭曲成斑斓的流光。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下方大地上，一座巍峨磅礴的巨城便赫然在目。
天渊城。
这座雄城与他离去时并无二致，依旧是人烟鼎盛，繁华似锦。高达百丈的玄色城墙如巨龙盘踞，其上符文隐现，流淌着千年不散的灵光。城内街道纵横，车水马龙，无数修士、凡人穿梭其间，喧嚣之声即使在高空亦能隐隐听闻。楼阁殿宇鳞次栉比，飞檐斗拱，气派万千。而在那城池的最中央，一片被清幽园林环绕的核心地带，一座古朴的九层高阁静静屹立。
那天机阁，通体似由某种暗沉沉的古木与奇石构筑而成，飞檐翘角如凤翼轻展，檐下悬着古老的风铃，却奇异地不发出丝毫声响。阁楼本身并无多么耀眼的华光，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洞彻天地的道韵弥漫开来，仿佛是整个天渊城，乃至这片广袤区域的无形枢纽，默然运转着某种关乎气数与命理的轨迹。
流光坠地，无声无息。张诚君与金铃儿已站在了天机阁那扇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无尽空间玄奥的木门前。门前并无守卫，只有两尊石麒麟蹲踞左右，眼珠微转，竟似活物般扫了来人一眼，旋即又恢复沉寂，显然是认可了来者的身份。
“吱呀——”
未等张诚君叩门，那木门便自行缓缓开启，门后并非直接是阁内景象，而是一段短短的青石小径，两旁灵雾氤氲，种植着些奇花异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小径尽头，光影变幻，似通往另一处空间。
张诚君面色平静，迈步而入。金铃儿赶紧跟上，小手仍不敢松开。
一步跨过，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水膜，周遭景象豁然开朗。并非预想中的富丽堂皇大殿，而是一间极为雅致的静室。静室宽敞，四壁皆是书架，陈列着无数玉简、帛书、兽皮卷，散发着岁月的沉香。地面铺着温润的暖玉，中央处，木根雕成的茶桌旁，一位身着玄色道袍，长发披散，面容清癯，眼神深邃若星海的老者，正含笑望来。
正是天机子。
他身前茶桌上，一套素雅的紫砂茶具已然备好，一只小泥炉上，银壶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水汽蒸腾，带着一股清冽的灵泉甘香。
“道友归来神速，老夫这‘云梦灵犀’刚刚煮开第一滚，正是火候。”天机子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悠然，他伸手虚引，指向对面的蒲团。
张诚君微微颔首，也不客气，径直在那蒲团上坐下。那蒲团看似普通，坐下时却有一股温润灵气自下而上，悄然滋养着肉身与神魂，显然亦非俗物。金铃儿则乖巧地站到张诚君身侧稍后的位置，低眉顺眼，不敢打扰两位大能的叙话。
天机子执起银壶，手法行云流水，烫杯、置茶、高冲、低泡、分汤……一系列动作带着某种独特的道韵。碧绿色的茶汤注入白瓷盏中，顿时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弥漫开来，那香气似能洗涤神魂，让人灵台清明。茶汤之中，隐约可见细微的灵光如星屑般沉浮。
“请。”天机子将一盏茶推到张诚君面前。
张诚君端起茶盏，并未立即饮用，只是置于鼻端轻嗅，感受着那涤荡心尘的茶香，片刻后才浅啜一口。茶汤入喉，初时微苦，旋即化作甘醇，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连带着方才瞬移和之前战斗留下的一丝极其微末的滞涩感也消散无踪。
“好茶。”他赞了一声，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天机子，“天机道友，想必已知我此番来意。”
天机子抚须轻笑，眼神中带着了然：“道友身负混沌，志在星穹。此番秘境之行圆满，下一步，自然是要在这天元大陆，为你的‘羽仙门’，寻一处生根发芽的宝地了。”
“不错。”张诚君。直言不讳，“宇宙之广袤，宗门如星。我立羽仙门，一为传承道统，二为布设星阵，勾连诸域，使我门下弟子，乃至友好同道，能借此往来，不至迷失于无尽星空。此乃根基之事，不可不慎。天元大陆势力盘根错节，我初来乍到，还需道友为我解惑，指点迷津。”
他的话语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建立羽仙门，广布传送网络，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他踏足每一个重要界域后的既定方略。这不仅关乎势力的延伸，更关乎他对这无尽宇宙的一种理解与掌控，是一条通往更高境界，亦是连接故土与远方的必经之路。
天机子闻言，神色也郑重了几分，在碧华星时，他尊称张诚君为尊上，是张诚君不让他这样称呼，以道友称呼更随意，更真诚，所以后来他们便互称道友！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过，一道灵光随之显现，勾勒出一幅略显模糊却大致清晰的天元大陆疆域图。
“天元大陆，广袤无垠，宗门、王朝、家族林立，但真正执牛耳者，乃是三大圣地。”天机子指着灵光地图上三个最为耀眼的光点，“东方，瑶光仙朝，以帝王之术统御亿万里疆土，律法森严，等级分明，汇聚皇道气运，底蕴深不可测。”
随着他的话语，那代表瑶光仙朝的光点微微膨胀，隐约显化出宫阙连绵、仙官林立的虚影，一股堂皇浩大的威压即便透过灵光图示也能感受一二。
“北方，紫霄天宫，传承远古雷法，门人弟子皆精擅杀伐之术，性子刚烈，说一不二，掌控着大陆近半的雷属性资源与秘境。”那北方的光点则迸发出丝丝缕缕的紫色电芒，霹雳隐隐，令人心悸。
“西方，梵音净土，佛国圣地，看似与世无争，实则信仰之力遍布四方，度化众生，其影响力无孔不入，最是神秘莫测。”西方的光点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金辉，隐约有禅唱梵音缭绕，透着一股净化与皈依的意味。
三大圣地，呈鼎足之势，分布于大陆三方，其光辉几乎笼罩了整个地图，它们之间，存在着大片颜色各异、代表其他宗门势力的区域，但在这三股煌煌大日般的光辉下，皆显得有些黯淡。
“三大圣地之下，尚有九大宗门，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以及无数中小型势力，彼此结盟、征伐、渗透，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天机子的指尖在那片纷繁复杂的区域上掠过，“道友若欲在此立派，选址首要之务，便是避开三大圣地的直接势力范围，以免立时卷入旋涡，难得清净。”
张诚君静静听着，目光在地图上扫过，不置可否。这些信息，与他之前了解的大同小异，他需要的，是那个具体的地点。
天机子见他神色，知其意，便不再赘述大陆格局，指尖移向地图中央，那是一片被三大圣地光辉隐隐环绕，却又似乎都未能完全覆盖的区域。那里，山脉的纹理显得格外密集而雄浑。
“若求超然，不受三大圣地直接掣肘，又需仙灵之气充沛，足以支撑大宗门长久发展，乃至构建耗费惊人的星际传送大阵……”天机子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片区域的核心，一点清辉亮起，“老夫建议，此地——瑜仙山脉，主峰，天柱峰！”
灵光地图上，那点清辉迅速放大，显化出一片巍峨连绵的山脉虚影。但见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怪石嶙峋，古木参天。日映晴林，有瑞气千条喷紫雾；云迷幽壑，见灵泉万道涌碧波。端的是一处钟天地之灵秀，聚日月之精华的无上宝地。尤其是那主峰天柱，更是如一根擎天巨柱，直插云霄，上接星辉，下引地脉，气势磅礴无比。
“此地位于三大圣地势力范围的交界之处，是一处微妙的三不管地带。因其地理位置特殊，三大圣地彼此忌惮，反而谁都无法将手彻底伸入其中，形成了某种平衡的真空。”天机子详细解释道，“更关键的是，此地乃天元大陆几条主龙脉交汇之所，仙灵气之浓郁纯净，远超寻常福地洞天，足以满足道友开宗立派、构建星阵的一切需求。”
金铃儿在一旁听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灵光中显现的仙境般的山脉，小脸上不禁流露出向往之色。
然而，天机子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凝重：“然而，福兮祸所伏。正因龙脉汇聚，仙灵之气充沛，这瑜仙山脉，尤其是天柱峰周边万里区域，亦是强大妖兽、太古遗种盘踞的乐土。其中不乏已修成妖王、乃至更恐怖存在的凶物。寻常修士，根本不敢深入。历年来，不乏有宗门或散修看中此地，欲在此开山立柜，但大多铩羽而归，甚至全军覆没。是以，此地虽好，却也是一块无比烫手的山芋，凶名在外，等闲无人敢碰。”
他抬眼看向张诚君，目光深邃：“据阁中典籍记载，那天柱峰左近，至少有三位以上的妖王常年盘踞，其麾下大妖、精怪更是不计其数。它们将那片山脉视作自己的禁脔，对外来者，尤其是意图长期占据者，攻击性极强。除非……除非拥有绝对的实力，能将它们或镇压，或驱逐，或……收服。”
静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泥炉上银壶中茶水将沸未沸的细微声响。灵光地图悬浮在空中，瑜仙山脉的虚影静静旋转，那瑰丽景象与隐含的杀机形成鲜明对比。
金铃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有些紧张地看向自家主人。
张诚君的神色，却从始至终未有丝毫变化。他听着天机子的描述，目光落在那巍峨的天柱峰虚影上，非但没有惧色，眼底深处，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致。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一点混沌色泽的星芒，无声无息地在他指尖凝聚。那星芒极小，却仿佛内蕴着一方宇宙生灭的轨迹，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磅礴与古老气息。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微微凝滞，连灵光地图都泛起了涟漪。
“无妨。”张诚君开口，声音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妖兽盘踞，清理了便是。正好，我新悟得几式剑诀，尚缺一处合适的场地，试剑。”
“试剑”二字出口的刹那，他指尖那点混沌星芒倏忽明灭了一下，一股无形却凌厉至极的剑意一闪而逝，虽未针对任何人，却让近在咫尺的天机子瞳孔微缩，让旁立的金铃儿浑身汗毛倒竖，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剑悬于头顶，下一刻便会斩落。
天机子凝视着张诚君指尖那点已然敛去的星芒，半晌，抚须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了复杂而又释然的笑容：“是了，是老夫多虑了。对于旁人而言是龙潭虎穴，于道友而言，或许……正是一片砥砺锋芒的磨剑石。既然道友心意已决，那天柱峰，确是上上之选。”
他对于张诚君这位老友的实力，有着远超常人的认知。那深不见底，如混沌渊海般的气息，让他明白，对方的自信，绝非虚妄。
就在这时——
“轰隆！”
静室之外，高天之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那雷声并非寻常风雨之雷，带着一股煌煌天威，又似乎夹杂着一丝冰冷的肃杀之意。
天机子脸色微变，掐指计算。他指尖灵光流转，道纹明灭，眉头迅速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片刻后，他猛地抬头，望向静室穹顶，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直视外界天空。
只见天机阁外，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聚起浓重的乌云。那云层并非雨云，而是泛着诡异的紫黑之色，其中电蛇乱窜，雷光隐现，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笼罩而下，让整个天渊城都为之骚动起来。
“不好！”天机子收回目光，看向张诚君，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发现你了！”
张诚君端坐不动，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他只是缓缓将杯中剩余的云梦灵犀茶饮尽，然后将白瓷盏轻轻放回茶桌，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哦？”他抬眼，望向窗外那风云突变的天色，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来得，倒也不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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