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羽的伤其实早就好全了，左臂上连一点疤痕也没剩下，这些年日日挑水洒扫也不见得皮肤有些许变得粗糙，还是最初化形那样婴儿般滑嫩。但是它绝口不提走人的事儿，于是老僧也不曾提起。
仿佛他们本就在这一座小小的破庙里相依为命。
它有时候觉得，人真的是不可理解的。从前它不懂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儿，如今也不懂为什么不怕老去。
有时候它实在困扰，就不管不顾地拔下了自己头顶的一根发丝，眼睁睁看着发丝在自己掌心变成一片洁白羽毛。
长久下来，老僧竟给它收拢了一小匣子羽毛，清一水的白。
凡人不是有句话，说的是，人生在世三千烦恼丝么？
所以佛祖才说六根不净，不可入佛门。
老僧念佛念了一辈子，满心青灯长伴修出来的从容。明明大限将至，他自己这时候却显得那么不放心上，那么不在意。
好像将要离世的不是他，好像他能长存不灭。
他依旧跪在佛前，只是从前心里眼里只纯粹地念经书，如今却越活越回去了似的，存了一丝私心，想着替飞羽向佛说几句好话。
——这孩子哪怕是妖怪，也是一只懂礼的好妖，算不得什么业障，不求佛祖庇佑，但求莫要无故折杀，由着这孩子平安顺遂吧。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如果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可能飞羽也会学会对不可逆转的事情学会缄默，安安稳稳陪伴老僧慢慢老去，老到皮肉萎缩，老到安详合眼去西方极乐之地永伴佛祖。
那也算是个好结局，至少老僧年轻时有山中的朋友作伴，老去也有人收骨。
可惜天不遂人愿。
长明是一只神鸟。
传说中，在不知多少年之前，它便存在于天地之间，不知来历。
那时候，世界远没有如今那么生动有趣，但胜在密林郁郁，溪流潺潺，虽然冷清，却有着绝好的不受摧残的美景。长明在天地之间尚还是自由的，它可以随意飞去，可以率性地鸣叫，没有纷争，没有逃杀。
它生得一身洁白，生着赤足，还在双翼下最柔嫩最脆弱处藏着几片灿金色的羽毛，飞起来的时候十足的灿烂亮眼，与日光也可争辉，因而也不免有点骄傲。
嘿，看！它是最最独一无二的！
某天它沐浴着阳光洗澡，正哼着随口编造的曲儿，眼刚舒服地眯起又没忍住瞪大，这青天白日莫不是眼花了？那缥缈的云端竟落下来几个生得与后来的人类大差不离的东西。
之所以说是东西，主要是它玩遍天地之间时，没有什么花鸟虫鱼陪伴它认识这个世界，它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它是“活着”的。
后来它与那些“东西”一起在九重天生活了好久，才慢慢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它是天道打造世界时多余的一点废料，被抛弃在远古洪荒不知名的角落里，在漫无天日的等待中懵懂开了灵智。
而那些“东西”，自称为神。
而神教会它名字的概念，并给它起名“长明”。
数万年的时光里，它和他们一起守护着天道的规则，其实它并非出于什么守护世界的伟大胸怀，也并非天然拥有重于泰山的责任感，对它而言，只不过是终于找到了可以交流可以相互依赖的生灵。
它从前不觉得孤独，是因为不曾见过第二个生灵。
它知道天道只是创造了一个壳子，剩下的一切是靠神族创造着。所幸它拥有灵智的时候，神族已经创造了森林海洋，世界并非一片空白，不然可无聊透顶。
甚至也没得吃喝，它知道自己不需要进食，可就是想吃。
大片大片的纯粹色彩里终于慢慢掺进了复杂。花草从泥土下冒出头，鱼儿在诱捕细小虫子，冷清的世界一天天热闹起来。
它闭上双眼，可以听见除了原有的落叶沙沙，流水溅溅之外，还有虫食新叶，有水中蛙鸣，有种子顶破了保护壳的声音，甚至有鸣叫——神族的朋友照着它的模样，创造出来许多各色各样的“鸟”。
于是它也愉快地跟着叫起来。
再然后，大抵是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一样的祸事，它也记不太清楚，记忆就像一张被撕走一块的纸，仔细去回想便漏出密密麻麻的痛。
它只知道它睡着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它醒过来的时候，它好像脆弱了很多，开始会受伤挨饿，甚至连九重天都飞不上去了。
天地之间生灵多了成千上万种，甚至原来纯粹没有灵智的东西也可以开智交流。
世界很热闹了。
也许得益于它的身份，它尝试着融入新的世界时没有阻碍，原始的凡人称呼它是天地之间的信使。倒也不是真的会将谁的祈愿上达给那些至高无上的存在，而是说，它通晓万灵的心意，必要时可作为专业翻译官。
可是只有它知道，当它用着神族的密语鸣叫时，一切呼唤石沉大海。
神族的朋友们不见了。
那么多生灵可以说笑玩闹，却都对它毕恭毕敬，半句玩笑话也说不得，长明却渐渐觉得无趣了，又找了个没人注意的小山头睡觉。
世界很热闹了。
世界又好像回到最初开智那时，安静又冷清。
飞羽被兵戈碰撞的声音惊醒时，仿佛还是梦里那只受众生顶礼膜拜的任性神鸟。
但它只来得及恍惚一瞬间，那双迷蒙的眸子便瞪圆了，将梦醒的那点怅惘和茫然驱逐出境，流露出锐利。
“……五年了……把它找出来……”
“……说射杀妖怪，此地便只有一座庙……”
“……我怎么听说不是妖……”
“……那是长明！”
好多纷杂的人声掺杂在乒乓杂声里争先恐后地钻进它的耳朵，然后被迅速整理成有用信息，虽然听起来很近，但应当离这还有一两里，此时动身还来得及。
它翻身下床，什么都没准备带走，就推门准备冲出去亡命天涯。
幸亏这座破庙在那个狼狈的春日收容了它，它如今是半大少年的模样，没有一点点像图腾里那只神鸟。
一想到这，它的脚步突然沉了，这个门槛便怎么也跨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