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剑愁眠

山馆桐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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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天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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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在身的温玉簪被拽了下来,跌在马蹄子旁,一身泥泞。

“她是举人!你们不能动她!”他疯了似地护她在身后,不顾一切阻拦蜂拥上来的人,可是毫无用处,他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进而上手摸索,然后开始撕扯温玉簪的衣物。

“举人?一个女人也配当举人?”武员外大义凛然地怒斥,一脚又一脚踹在他身上。

玉簪被武员外带回了武家。

他去官府击鼓鸣冤,可官老爷说玉簪是罪人之身,武员外是协助衙门办事,官家也无能为力。

既然官府不管,他便寻了根短棒防身,壮起胆子去武家要人,谁知那大门一开,几十个家丁提着长棍将他一通痛打,随即乱棍打出,落得一身乌青淤痕。

武员外鄙夷地丢给他一袋钱,往他身上吐了口痰。

有人告诉他,别再来了,就当温玉簪已死,就当世间再没有这个人,好好过生活。

轻飘飘的一句话,买断一个人的一辈子。

他又悲又怒,再闯武家大门,却被武家上下打得浑身是血,丢出门外等死。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茅草屋燃起大火,顷刻间所有家当燃烧一空。

还有他的老娘,也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武阆彦狞笑着接近玉簪,玉簪手脚被绑,拼命挣扎着不让他靠近。

无济于事。

武阆彦不单自己侵辱,还要叫上武家上下的男丁,以温玉簪的身躯向他们演示房中术法,一群男人围坐一圈,淡然自若谈笑风生,仿佛是寻常的饭席家宴。门外候着一干郎中,如若温玉簪昏死过去,立刻喊郎中进来诊治,醒了便又继续。那一众郎中又何尝不明白事情真相,奈何武家官商勾结,为了银钱,也为了自己的命,只得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温玉簪被绑了十天,武阆彦玩腻了,赐给了诸位小辈,小辈们看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倒了胃口,也没了兴趣。

有一日,她不慎挣脱麻绳,伤了大公子,于是改用铁链锁在酒窖中,赏给了那帮做苦力活的下人,任人欺侮,稍有不从便用各种器具鞭打、凌虐,昏过去便泼水、灼肉,打到没了力气,就接着侵侮,又没有大夫救治,一人接着一人,从日到夜,夜以继日。

从一开始的求生,到求死。

她的身子骨本就羸弱,没几天她便得偿所愿,死了。

死之于她而言,竟是种解脱。

他最后见到温玉簪,是一碗汤。

武阆彦命人做了锅羹汤,分发下去给穷人吃。

没人在意自己吃了什么,他们只觉得美味,只觉得武阆彦大发慈悲,肯施舍肉汤给他们。

——

她找到武阆彦的时候,这畜生正在一条花船上喝大酒,还有几个同样臭名远扬的狗官。

天霜怒鸣。

角落里瑟缩着几个青楼女子,满眼恐惧地摸自己的脖颈,哭喊梗在咽喉里,脸上的肉筋挛得三庭五眼变了形,豆大泪珠凹凸不平地一颗颗滚落,嘴一张一合,像搁浅的鱼。

半刻钟前,她们还在这些所谓的老爷、大人面前赔着笑脸饮酒弹琴,忽然一股强风从外头吹进来,那些老爷、大人们的头就在风吹之下纷纷跌落,脸上还保持着寻欢作乐时的欢喜神态,手举着杯,身子僵在座中。

刹那间,一根没有头的颈子“呲”地喷出血来,一股血柱冲上顶棚,腥臭的血纷飞四溅,霎时间,那些没有头的颈子全部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呲出血来,酒、菜、女子的衣物、桌上、地上、窗子上……到处都是喷射而出的血,舱中血光冲天,仿佛人间炼狱。

她们是幸运的,并没有被天霜的杀气误伤;也是不幸的,被迫目睹柳析杀人的过程。

那男人还是死了,死在她面前。他受的伤太重,已无力回天。若是他在柳析杀死那几个尾随的山贼时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待在破庙里等死,反而有救。

可是他大声呼喊。

他喊的不是救命,而是报仇。

那男人忘了说自己的名字,她也忘记了问那男人的名字。

她取出一部分盘缠,埋葬了男人,立了块碑,使剑刻了“温氏玉簪”四个字,将一侧留了空白。她本来想把武阆彦的头和男人埋在一起,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于是便用布包了起来,向附近的猎户问清哪条山路野兽多些,往金陵路过时随手扔到山林里去了。

若不是这事,柳析应该更早些到金陵。可她既见了这种事,便无法袖手旁观。

——

“崔公子,多谢指教。”池风俯身,拾起池雨尸身旁的霜泉,拔剑出鞘,“有了沧浪,还有你教我的浪子剑法,我池家的实力必将更上一层。”

池风挥剑,缓慢地刺入崔玉澈体内,随后解开他的穴道。

崔玉澈狼狈地跌坐在地,胸腔中不断往外渗出血来。

“你活着虽然很有用,可你的死,倒也不能说是毫无价值。”池风道,“你的尸体会在王家府苑被王家的下人找到,而后琅琊王氏,与清河崔氏,便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斗争中,两败俱伤;再之后,池家将会取代琅琊王氏,成为金陵第一世家,整个金陵,都将落入我池家的掌控。”

崔玉澈捂住伤口,将呼吸停调,冷笑而对:“畜生,你若真敢杀我,这一剑就该刺在我的喉咙上。”

池风脸色一变,忽又咬牙道:“你想要个痛快?我偏不,我就是要看着你慢慢地死去,看你能硬气到几时!”池风说罢,一脚将崔玉澈踢翻,手中沧浪亦滚落在地。

池风欲将沧浪拾回,却见一个人影将沧浪拾起,抽出鞘来,沧浪之声隐隐响动,仿佛浪潮覆于剑上,随剑舞而翻涌。

“谁!”池风瞬时将霜泉横在身前,警觉地望向来人。

“苍山,李清幽!”声随剑出,剑影狂掠,“铛铛铛铛”数声,池风唯有招架之功,无有反击之力。

但闻一声巨响,犹如骇浪隆隆,一股强大内力直逼近前,池风抬手抵挡,却被席天卷地的力量几近碾压般地掀得凌空翻飞几轮,倒栽着摔了出去,仿佛滔天巨浪,顷刻间将池风震翻。

李清幽手握沧浪,矮身探察崔玉澈伤势,极力压抑自己急促的呼吸。这一招费了他近乎全部内力,已无力再战,当务之急是带崔玉澈离开此地。

不过很显然,池枯海绝不会让他们这般轻易地离开这里。

“你来做什么?这是我的事,你本不必……”崔玉澈忍着痛拽住李清幽的衣襟,“你的轻功很好,他们追不上你,快走、快走,离开这里、离开金陵,永远不要回来,把浪子十四归传承下去……”

“这世上还有人比你懂任天阶么?”李清幽固执地将他扶起,“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够教出完美的浪子十四归,你要活下去。”

“李清幽,荷珠竟然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池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你本可以一走了之,可你自己跑来送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是,我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士为知己者死!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知己,但是……”李清幽把崔玉澈放下,将他靠在一棵树干旁,“我就是想要这样做,没有理由!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任天阶一样、像崔玉澈一样!”

言语间,池风的手握霜泉,同样施展浪子十四归,来势汹汹,内力如潮如水、如山如海地狂涌,向李清幽奔袭而来。

李清幽已没有体力迎下这一击。他紧闭双眼,丹田中阴冷空虚得令人害怕。

一瞬间,两枚石弹已经拈在指间,李清幽奋力掷出,两枚石弹子撞在霜泉剑锋之上,“砰砰”两朵浓烈的烟雾炸开,四散开来,池风被这一下震得收了招去,两手拨开烟雾,直向前去,只见李清幽已背崔玉澈出了梅园,将人放上马车,已然准备跑路。

“哪里走!”池风挽起剑花,奋起直追,两脚交替轻点,顷刻间已至李清幽身前。

李清幽不与他纠缠,一脚踩在他剑身,借力纵身上马,把缰绳一抖,马长嘶。

池风气急败坏,丹田气息疾走,急剧凝聚真气于剑锋之上,势要连人带马一并斩杀!

他太着急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马车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袭缥色衣裙,一柄剑身竟似乎结有薄霜的剑,身上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

那女人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极寻常的一剑,甚至称不上是什么招数,平淡如水般无味的一剑,朴实无华,却极其有效。

池枯海的脸色顷刻阴沉,两眼瞬间爬满血丝,几乎要突出眼眶。

“天霜,柳析。”女人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不过池枯海听得分外清楚。

第七名剑,天霜,苍山柳析。

她声音极轻,却震耳欲聋。

——

行至一处客栈,他停下歇脚。

客栈里一堆人都直勾勾地望着他。

若只是人长得好看,未必会被那么多人一直直勾勾地看着。

并且那眼神着实不像是失了魂,反倒是闪着精明的光。

穷人坐不起马车,穷人大多是坐牛车或驴车,更多靠两条腿走。当然也不是凡坐得上马车的就算有钱人,也要看是多少匹马拉的车,两匹马算得上富贵人家,三匹马算是大富大贵,家中大概其有人在朝为官,四匹马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高官厚禄。也有一匹马的,也许是真有几个钱,也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

当然,也不能只看几匹马,也要看是什么马,有的几百匹杂毛马,也比不上一匹西凉汗血宝马。除此之外还有北境青骢马,江南五花马,金陵独有的乌云盖雪马。

乌云盖雪就是浑身皮毛纯乌黑、四个蹄子雪白的马,别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可独数金陵的最为尊贵,耐性极强,据传可日行千里。

实际上如果不管马的死活,什么马都能日行千里。

江晚山这匹拉车的马,恰巧是乌云盖雪。

虽然蹄子沾了泥,但那白得反光的毛还是扎在了客栈内那一堆堆人的眼里。

奶奶的,这人一定有钱极了。

电刀吴烬上下打量着江晚山,又望了一望门外的马车,心中暗自吃惊道。

吴烬的刀很快,又很亮,晃人眼睛,出刀时响动极大,江湖人称“声如雷、快如电”的电刀吴烬。

当吴烬心里还在吃惊的时候,羊刀阿刿心里早已在盘算着杀人越货了。

羊刀阿刿的刀可不是什么杀羊的刀,他本人更不是什么屠户。

羊刀阿刿曾是北境有名的刺客,行事乖张暴戾,虽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却从不遮遮掩掩,一柄斩马刀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至于为什么被称作“羊刀”,大漠少食,匪帮黑话中以羊指代人,所谓“羊肉”,其实就是人肉,而“羊刀”的“羊”,也即人的意思。

羊刀并不是杀羊的刀,是杀人的刀。

常言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羊刀阿刿偏要大白天杀人,并且随时想杀人随时动手。

他正要动手,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一阵言语。

“电刀吴烬、羊刀阿刿、杀人剑宛青……想不到小小一家客栈,竟卧虎藏龙。”边角上忽然站起一个手持幡儿的算命小儿,至多也不过三十岁,竟能一一报出这些人的名号。

吴烬面目上平静如水,招呼着同桌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吃菜饮酒,桌子底下一手却已按在剑柄上,余光紧张地四下扫视。

杀人剑宛青出身寒微,寡言少语,曾为烈王门客,因实力超群被选中为死士,烈王死后原本应殉葬,其他死士或有人脉或有银钱疏通关节,得以活命,宛青一无所有,凭一柄剑杀出殉葬坑,亡命江湖,成为道上一等一的杀手。

而吴烬做过镖师,早年保过一趟镖,是护送一个官员至某地走马赴任,宛青恰恰受雇刺杀那人,不想被吴烬所保护,刺杀未果,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如今吴烬已辞去镖师的活计多年,在老家购置了几亩田产,岁月静好,年纪亦渐长,武功日渐衰退,自知已非年轻力壮的杀人剑宛青对手,这一趟镖也是卖朋友面子才肯押,若遇上宛青可真是晚节不保。

“神算申铁嘴,果然名不虚传呵。”吴烬身旁那上菜的店小二忽然诡谲一笑,望向角落那位子上站起的人。

吴烬抬眼细看,这不起眼的店小二赫然就是杀人剑宛青!

“老吴,你莫慌,你都这个年纪了,杀你也没得意思。”宛青拍了拍吴烬肩头,差点没把他一口老血吓出来。

“诸位见笑,哪有什么铁口直断,不过是些察言观色的小把戏罢了。”申铁嘴哈哈大笑,端起酒杯道,“相逢即是缘,我申某人敬各位一杯。”

年青人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羊刀阿刿心中大骂晦气,一时竟不敢出手。

很难想象,这打着个算命小幡儿的其貌不扬的年青人是神算申铁嘴。

一般人们把算命算得准的人才叫作“铁嘴”,而这个申铁嘴不同,他算命未必准,但是用暗器准得吓人,并且不是用手打暗器,也不是用机关发暗器。

他用嘴。

一枚光滑圆润的玉珠,在他嘴里可以点人的穴道;一根细长尖利的银针,到他嘴里能刺入人皮肉;一枚飞镖,从他嘴里吐出,便可以扎穿人的喉管,置人于死地。

看他表面上一团和气,若是得罪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也穷得很,属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保不齐也看上了那匹价值不菲的乌云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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