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里,日光灯管发出持续低沉的嗡鸣,将鉴定报告上“无刑事责任能力”那几个字映照得格外刺眼。
“放屁”二字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对面那几位始终保持着职业性游刃有余的鉴定专家和律师,都明显愣了一下。
然而,仅仅两秒的沉寂后,对方似乎将这份短暂的愕然误解为了震慑效果。为首的律师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掌控全局的、程式化的微笑,胸有成竹地开口:
“各位警官,关于这份由国内顶尖专家团队出具的……”
“停。”龙谨枫一手按在那份盖满了权威公章的精神证明上,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语气平静得像在安排一顿普通的下午茶:
“材料,我们收到了。按照规定,我们会尽快联系其他具备资质的权威鉴定机构,启动二次鉴定程序。各位,请回去等通知吧。”
林森:……?
不是,哥?刚才那气场两米八,眼神都能杀人了,我以为下一秒您就要掀桌子给他们来个现场普法物理教育,结果……就这?这就完事了?!你人设崩了你知道吗?
直安静坐在旁边的秦银落,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眼,目光掠过龙谨枫那看似平静无波的侧脸,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仅仅一瞬,秦银落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了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淡漠模样。
他悠然起身,甚至颇为“客气”地冲着对面的律师团方向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林森:…???
他内心继续咆哮:不是,落哥?!你怎么也走了?!你当年单枪匹马端掉整个杀手组织的杀气呢?现在就这么点个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咱们的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现在点个头就走了?
内心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林森表面上迅速切换成了官方模式。
林警官表面你好下次再来,心里滚蛋你祖奶奶,脸上带着“勾魂摄魄”的笑:
“好的,我们了解到情况了,请回去等通知吧。”
物理意义上的勾魂摄魄看的律师团几位后背发凉。
一将送走律师团这糟心活儿甩给旁边一脸懵的实习警官,林森立刻两步并作三步追上前面两位大佬,压低声音,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强行加入两人中间悄声耳语:
“不是,两位亲哥!”
“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当年一只金标压绿林,甩头一子定乾坤的霸气呢?直接就这么把他们放走了?那报告明显有问题啊!”
接待室厚重的门即将完全合拢的瞬间,秦银落脚跟不着痕迹地向后一抵,精准地卡住了一条不易察觉的门缝。他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向门内飘去,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人家证据链齐全,手续完备,程序上挑不出毛病,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林森:???
what did you just say?!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条门缝,瞬间福至心灵,戏精附体,立刻捶胸顿足,声音悲怆得能穿透墙壁: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我们可是警察啊!对得起这身警服吗?!”
龙谨枫配合地发出一声长叹,语气里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哀婉决绝与身为执法者的无力:
“唉……人啊……这就是命啊……”
三人唉声叹气,脚步声渐行渐远。
刚一转过走廊拐角,秦银落突然加快速度,大步进了专案组办公室。
林森小跑着跟上,一脸崩溃:
“不是,两位哥!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我叫你们来是帮我顶住压力的,你们怎么还带头给对面助长威风了?!”
龙谨枫意味深长:
“急什么?钓鱼得放长线。现在掀桌子,最多溅一身血,恶心的是我们自己。”
他侧头看了林森一眼,单手搭在美人肩上,语气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
“让他们再蹦跶几天。等我们找到线头,把他们精心织的这匹‘锦缎’从后面整个挑开……那才叫好看。”
秦银落一手指在桌面上安静的翻着那一档足有自己高的卷宗以及各类资料,将堆积如山的卷宗和资料铺陈开来。他将历年来,从五年前开始,每一桩与池州习相关的校园霸凌事件受害者的资料,按照时间顺序,一张张在地面上排列开来。他安静地站在时间线的末端,目光沉静,如同扫描仪般,从最新的记录开始,一张一张向前追溯审视。
林森跟着他一点点往前挪,略微有些受宠若惊的感动:
“怎么了哥,你要帮忙写结案报告吗?”
“不是。”秦银落头也没抬,指尖停留在一张受害者青涩的照片上,眉头微蹙:
“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林森思考了一会儿,第一次觉得跟大佬在一起似乎应该也动动脑子,沉默片刻开口:
“有点太着急了?”
“对,” 秦银落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恐惧或麻木的年轻面孔,声音低沉:
“太着急了。”
龙谨枫也蹲了下来,挨着老婆,一同审视着这些承载着痛苦记忆的档案,冷静地分析:
“明明池州习手握外国国籍和潜在的赦免权作为底牌,他们本可以稳坐钓鱼台。”
“按照常理,他们应该让案件审理进入更焦灼的阶段,甚至让池州习在看守所里把‘精神病’的戏做足、做透,在舆论和司法压力最大的时候,再抛出这份精神鉴定报告,才能起到事半功倍、逆转乾坤的效果。”
他抬起眼,轻轻撩起秦银落的一缕头发嗅了嗅,心满意足:
“现在案件初期就迫不及待地亮出这张‘免死金牌’,不合逻辑。他们……在怕什么?或者说,他们在掩盖什么更紧急、更不能暴露的东西?”
秦银落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逐一拂过摊开在地面的受害人照片与调查报告:
“但他偏偏选择在此时亮出底牌,”他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内响起:
“明知道此刻池州习行为逻辑清晰,毫无异常表现,明知道刚破获案件、神经尚且紧绷的我们,必然会死死盯住他们。
这几乎毫无悬念会导致这份精神鉴定在二次复核时,被判定为造假或严重误判。”
“可他偏偏要多此一举,行此险招。”
“所以…”林森抱着手臂,眉头紧锁,沉吟道:
“他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确保池州习脱罪,而是……在刻意吸引、甚至绑架我们警方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寒意:
“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替谁打掩护?还是在掩盖某件一旦暴露,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甚至牵连更广的……更大的事?”
“难不成是那个邪教?”
“不能,咱们怎么都盯死他们了,抛个炮灰出来顶这个的罪没有任何意义。”
龙谨枫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在地面的资料上逡巡,随后,他的手稳稳地按在了倒数第三张受害者报告上。
午后偏西的阳光恰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形成一道清晰的光束,不偏不倚地落在照片中李承睿年轻而略带青涩的笑脸上,那笑容在光晕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里,”
龙谨枫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张含笑的脸庞,声音低沉:“是我们正式注意到那个软件,并介入此案的起点。”
林森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份报告,点头:“没毛病。”
““那么,问题来了。”龙谨枫慢慢抚摸过李承瑞照片中含笑的眉眼:
“根据夜家那小丫头最初提供的线索,他们这个团伙选择霸凌的对象,通常是那些家境中产、草根出身、求助无门,且父母无力为其讨回公道的学生。这类人是他们眼中‘安全’的施暴对象。”
他话锋一转,指向性地点在李承睿、林解语以及代表“洛氤沁”的资料上:
“可为什么,从李承睿之后,他们的目标却陡然转向了学校花重金特招来的这些优等生?比如林解语,又比如……后来落落亲自扮演的‘洛氤沁’?”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白噪音,以及空调系统持续送风的微弱声响。
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影子,将满地的卷宗和三位警官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昏黄与静谧之中,仿佛时间在此刻凝滞,只为思考让路。
空气中飘浮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混合着一种属于执着与真相的、无声的压力。
林森摸着下巴,在这种专注的氛围里努力转动脑筋,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说……会不会真是我们想多了?也许就是他们一时兴起,或者目标选择标准发生了变化?”
“可能性很低。”秦银落微微摇头,动作优雅地站起身,阳光在他银色的发丝上跳跃。
他垂眸审视着地面上铺开的“受害者图谱”,声音清晰而冷静:
“这更像是某种固定模式。就像连环杀手选择受害者,通常会聚焦于特定群体,而非毫无章法地随机作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龙谨枫和林森,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因为凶手的最终目的,永远是逃脱法律的制裁,而非与受害者同归于尽。他们一定会选择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控制,并且自认为风险最低的那一类目标。这种转变……绝非偶然。”
龙谨枫赞许地点头,条理清晰地分析:
“没错。”
“而且,愿意花大价钱把孩子送进这所贵族学校的所谓‘中产’家庭,心里大多清楚这里的生态。”
“真正成绩拔尖的苗子,家长未必舍得送来;被送来的,往往要么成绩平平,要么存在某些‘难处’。”
“比起那些备受校方瞩目的顶尖优等生,或是被严格看管的‘问题学生’,这群孩子恰恰处于关注的‘中间地带’,受到的集中注意相对较少。”
他手指在地面资料上划出一条无形的分界线,
“因此,施害者初期选择他们作为目标,具备一定的‘合理性’和隐蔽性。但后期,他们却毫无征兆地将矛头转向了像林解语这种——学校不惜重金挖来、作为门面和升学率保障的顶尖优等生身上。”
他沉下一口气,带着点过来人的调侃,得意洋洋的拍了拍林森的肩:
“这里我就得给你科普一下我们‘优等生’的待遇了。”
“像我这种家世背景摆在明面上的就不说了,圈子里人尽皆知。”
“即便是家境普通些的,但只要成绩足够耀眼,那就是全家的‘活招牌’——从父母单位的领导同事,到小区里的街坊邻居,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家出了个文曲星。那关注度,堪比社区明星。”
他语气转为严肃:
“所以…”
“学校花了真金白银挖来的人,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易动他们,保护力度天然更强。”
“其次,社会关注度过高,一旦出事,极易引发舆论海啸,必然会被彻查到底。”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突然放弃驾轻就熟的‘安全’目标,转而冒险去触碰这些毫无先例、且麻烦指数级增加的‘高危’群体呢?这背后的动机,非常值得推敲。”
林森听得入神,下意识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你不说我还没深想,你这一分析,我突然想起个细节!昨天我们押解池州习进来的时候,在走廊里刚好和林解语打了个照面。”
秦银落闻声抬眼,敏锐地问道:“林解语?她来做什么?”
林森咧了咧嘴,表情有些复杂:“还能干啥,来递交谅解书的。”
龙谨枫与秦银落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问。
龙谨枫立刻追问:
“碰上了?然后呢?双方当时是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林森回忆着,眉头也皱了起来:
“平静得有点诡异。哦对了,林解语那小姑娘……我看着还没怎么显怀,但感觉是有了。我就奇了怪了,她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他语气带着不解与一丝愤懑:
“这姑娘未来路还长,创伤总会慢慢愈合。”
“她成绩那么好,将来什么样优秀的青年才俊遇不到?何苦留着这个强奸犯的种?”
“是,孩子是无辜的,可他爹是实打实的畜生。”
“她这么小的年纪,留着这个孩子,无论是从身体、心理还是未来的生活来看,负担都太重了。难不成……母爱真能伟大到这种地步,不分缘由?”
“两人见面,毫无反应?” 秦银落双眼微微眯起,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把当时的监控调出来,我要看。”
林森刚把一个茶包扔进热水里,闻言差点呛到,惊讶地抬头:
“啊?啥意思?这……这有什么不对吗?”
秦银落微微摇头,神色凝重:
“我有一个猜想,但目前还没有确凿证据,需要其他线索来佐证。如果我的猜想成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的卷宗,语出惊人:
“那我们目前对整个案子的基础定性,可能都需要被彻底推翻,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