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个子不高，看身量只有十岁上下。一身破烂的异域衣裳，四肢纤细，杂乱的黑色长发浓密而卷曲。
看样貌，他似乎不是中原人。少年的肤色白到近乎妖异，五官深邃精致，瞳孔是罕见的浅金色，在阳光下如水晶琉璃般澄澈璀璨。
如此绮丽诡谲的容貌，显得他不像常人，反而像精怪志谈里魅惑人心的妖精。
即使是齐怀善，初见少年时，也因他的模样愣了神。
陈泫的目光仅在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移开视线，朝着殿前走去。
大殿正前方摆着五把木椅，分别对应着五位二代弟子。
三白宗发展至今共有三代。第一代立教祖师已经仙逝，二代即齐怀善这一众。其中陈泫排行最末，年纪也最轻。
贺庆站在二师兄身后，朝走来的陈泫挤眉弄眼。
在座四位中，只有三师姐是女子。她背后站着一个小姑娘，那是她的弟子。
陈泫平日里是个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如今大清早被人从被窝里扯出来，只觉得自己头昏眼花，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他快步找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合上双眼的下一刻，呼吸就变得平缓绵长。
——完全明目张胆地打盹儿。
这种做法若放在其他宗门，恐怕早就被批斗“跋扈无礼”了。
但在场众人显然已经习惯了陈泫的做派，对此并无异色。
片刻后，一名清秀少年走进殿内，朝齐怀善行礼道：“师父，已经准备妥当了。”
“好。辛苦了，阿旻。”齐怀善点头赞许道。
少年是齐怀善的二弟子，全名薛旻。
薛旻又行了一礼，走到掌门椅后站定。
“现在大家都到齐了，我就要开始说正事了。小六也醒醒哈，睁开眼精神精神，别睡了。”齐怀善站起身，拍拍手吸引众人注意力，接着朗声道，“我宣布——小六的收徒大会、现在开始！”
彼时陈泫刚清醒过来，正拿着茶杯润润嗓子，听到这话，直接被水呛到了。
“咳！咳咳！”他弯腰急咳起来。
“哎呀，”齐怀善连忙上前俯身拍他的背，“多大人了，怎么听见自己要收徒弟高兴成这样？别太激动啊小六，咱们缓缓、缓缓。”
陈泫咳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摆手表示抗议。
“咳！我——咳！”
“什么？”齐怀善温柔地压下他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你说你也很想收徒？那可太巧了！果然我和小六心有灵犀……”
他明明就是在拒绝啊——！！
众人看着笑得跟老狐狸似的齐怀善，心中默默给陈泫插上一根蜡。
“收徒？”三师姐的目光落到大殿中央的少年身上，意外道，“这个孩子？”
“怎么回事？”坐在她身旁的四师兄压低声音询问道，“这小孩从哪儿来的，怎么这副长相。”
三师姐摇摇头。她也是一大清早莫名其妙被齐怀善的二徒弟喊来的，并不明晓内情。
“师父，我知道。”三师姐背后的小姑娘戳戳她的肩膀，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杏眼，俏生生地笑起来。
“小凤？你说。”三师姐挑眉。
小姑娘全名萧凤，是亲传弟子内唯一的女孩。
“那小子是我们今天清晨巡山时发现的，”萧凤低声道，“他当时脏兮兮地躺在山门口，我们刚开始以为他死了，二师兄检查后发现他只是力竭虚脱，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
“回来后我们刚给他找了个空位安顿好，掌门师叔突然过来了，跟那小子在房里单独待了一会儿，出来就吩咐二师兄准备新被褥和弟子服，决定要把他收下了。”萧凤说完，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很不理解。
三师姐和四师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捡孩子。确实是三白宗一贯的传统。
他们宗门比较特殊，成员几乎都是由孤儿组成。不是父母双双毙亡，就是自幼被抛弃拐卖，全宗上下二十多号人凑不齐一对爹妈。
三白宗立宗之初，以三个“清白”为宗门根本。
人无俗缘所羁之清白；
身无铜臭所染之清白；
神无案牍所扰之清白。
讲人话，就是：没亲戚、没钱、没事儿。
如今在齐掌门的英明领导下，他们将这三个清白贯彻的相当到位。尤其是第二条。
毕竟他们宗门是真的很穷、超级穷。
“今早刚带回来，现在就让小六收他当徒弟？”四师兄皱眉，摸了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奇了怪了，大师兄也不是这种急性子啊……”
“这谁知道。”三师姐哼笑一声，手指绕了绕自己鬓边的发丝，转头看向那个北疆少年。
女人的直觉有时异常敏锐，精准的毫无缘由。
不知为何，这孩子让她感到十分怪异。
这孩子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镇定了，面对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修士，也没有表露出半分怯意或畏惧。明明是被他们围着观察，在对上那双金色眼睛时，她反而有种被审视的感觉。
恶心的、属于上位者的眼神。
夺舍吗？还是仙盟派来的细作？
三师姐睨着凤眸，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
并非她疑心太重，实在是因为陈泫身份特殊。
叛逃的前任仙盟大护法，晋阳之乱的始作俑者，屠杀正道修士无数，勾结魔修、作恶多端、为祸人间……
随便一个罪名都够把他们全宗上下杀上三百个来回不重样。
万一被发现，加上祖宗十八辈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边，陈泫总算缓了过来。
“我……”
不等他开口，齐怀善立马抢先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抑扬顿挫道：“小六啊！师兄知道这肯定是在难为你，但他确实是个罕见的好苗子！”
“这孩子身世凄惨，在此地无亲无故，要是把他扔下去，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养活得了自己啊？你看，师兄师姐们都有徒弟了，实在没功夫再多带一个。你就当帮师兄一个忙……”
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压低声音，在陈泫耳边道：“拜托小六，他给的实在太多了。为了我们宗门明天能揭的开锅，你就收了他吧。”
陈泫：“……”
合着是个带资拜师的？
齐怀善见状有戏，立马乘胜追击，挥手把少年招过来：“来，好孩子，过来。”
那少年上前两步，停在两人面前。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肌肉紧绷，好像很紧张。
少年的双手握拳垂在身体两侧，肩膀微耸，脊背微弓，像一头随时准备进攻的野兽。
他低着头，蓬松的杂乱碎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少年的双眼死死盯着陈泫，一眨也不眨，好像只要错过一瞬，对方就会如同一缕青烟飘散。
攥拳的力气太大，指甲硬生生刺入掌心。伤口渗出的黏滑鲜血顺着拳头，一滴滴落在地砖上，晕出一小片深色。
顺着掌心传来的痛感却使他感到安心。
——不是幻觉。
“小六，你就收下吧。这孩子资质不错，人长得也好看，以后每天看着也舒心不是？”齐怀善拍拍陈泫的肩膀，微笑着如是道。
若是齐怀善知道，几年后他的宝贝六师弟会被这个野小子彻底拐走，不知道此时会不会气得跳起来连抽现在的自己几个巴掌。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陈泫沉默片刻，无奈叹了口气。这便是应允了。
拜师礼，三叩首。
一拜天地鬼神，
二拜师门祖师，
三拜以师为父。
但少年却磕了四个，额头砸在地上，声声响亮，听得人头皮发麻。
贺庆抽抽嘴角，忍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二师兄瞪了一眼后才正色站好。
这动静，光是听着就叫人脑壳发痛。
“弟子……迟重林，”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下，北疆少年跪在地上，笑容染血，神情中有几分难以窥见的疯狂。
“——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