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宇文禅的潇洒日子里，武氏兄弟两人格外不爽。
虽是苦寒严冬，不过武士彟毕竟已经身故十余日，尸身难于长久保存，故而回京的第二日，武元庆和武元爽两兄弟匆忙请来了在京亲友，又找了些道士做起了简易法事。
武士彟入土为安前一日，礼部尚书李纲代表皇帝登门慰问。
李纲对于朝中公卿的子弟们向来十分关心，往日也听闻了些武氏两兄弟的传闻。
来之前他还抱有一些期待，兴许这两人跟随武士彟在荆州这两年能有所改进，至少要在父亲薨逝的关键时刻挑得起大梁。
然而，武家两兄弟听到朝中来人出来迎接，看见是李纲时，脸上却露出了失望之色。
二人虽身挂重孝对着李纲恭敬行礼，面上却看不出几分丧父的悲痛，眼神反而不住地冲着他身后看去。
飘忽的眼神好像在说：李大人，怎么来的是你，我父亲是开国功臣，不该是皇上亲自来慰问么？
按着武士彟的身份，其实也勉强够得上李渊亲自慰问，不过不知为何，此番李渊确实是派出了李纲作为代表，甚至直接言明，要李纲对于应国公世子“考量”一番。
看着两人的眼神，李纲心中一凛，朝中肱骨开国功臣去世的哀戚都少了些。陛下果然英明神武啊，这般不成器的继承人确实要好好考量一番。
虽然先入为主地在心中给两人打了低分，李纲却并未一棒子打死，而是耐心说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应国公盛年而薨，朝中失一梁柱，二位贤侄当克承令尊遗志，尽力效忠陛下才是啊”
听见这话，武元庆面上露出为难之色，低头片刻之后猛然抬眼盯着李纲，说道，“李大人，侄儿我胸中也有拳拳报国之志啊，只是苦于报国无门啊”
旁边的武元庆也是一脸热切，希冀地看着李纲。
“哦，贤侄当真有此心？老夫当在朝中为贤侄进言一番，贤侄是想要在朝为治还是入行伍为国征战？”，李纲听到这话心里舒坦了些，若是两人当真上进，他自然是愿意为国举士。
“前日回朝时，侄儿曾向陛下上了折子，想要承袭先父爵号，往后名正言顺为国效命。不过禁中一直不曾有所批复，不知李大人能否为侄儿在御前说请两句”，虽然心中隐隐觉得此话不妥，不过此时是自己为数不多能接触到李纲的时候了，武元庆还是开口说道。
“哦，这样啊”，李纲点点头，面上依然平静。
“还有一事，侄儿这不成器的弟弟素有入伍带兵报国之志，听说近日右千牛卫中有诸多出缺，能否让他到卫所去做个千牛备身，侍奉陛下左右，将来也好为国征战啊”，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武元庆干脆一股脑将自己的诉求全都提出来。
李纲听见这话，侧身看向武元庆身旁的武元爽，只见他眼窝深陷，面黄肌瘦，身量比之年老身衰的自己还矮出半个头，身上更是看不出半点力量。李纲心想，这种货色也配带兵打仗？
况且，若是当真想为国上战场也该去边关卫所，亦或是追随朝中大将，哪有一上来就要求进千牛卫的？眼红宇文禅想走捷径了？即便是宇文禅几人也是拼死护驾才立功受赏的啊。
强忍下心中不快，李纲冷声问道，“可还有其他要求，本官一道呈报陛下”
“暂时无了，家父溘然辞世，若是李大人能为小侄二人前途计，玉成此二事，恩同父母，我二人当感激不尽”，武元庆看他的表情，以为李纲愿意帮自己办事，十分高兴。
李纲此刻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只想立刻到武士彟灵前祭拜一番便回去向陛下回报。
这武元庆当真是国之蠹虫，胸无点墨却妄想国家尊位，连基本的丧礼礼节和察言观色都不会，当真蠢物。
于是李纲径直前往停灵的中堂，武家两兄弟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
巨大的红楠棺木边上只有两个女子坐在椅子上调笑，一旁则是站着些武家的亲眷。
李纲身上自有一股耿介文臣之气，那两个女子连忙站起身来看着他，武元庆在后边大喊道，“这是当朝礼部尚书李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武家亲眷不认识他也属正常，李纲并不觉得冒犯，但是这两个女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听说武士彟有三个女儿，怎么这里才两人？而且，他环视一周，似乎没看见年纪气质像是武士彟遗孀的女人啊。
李纲轻哼一声，问道，“令堂现在何处？”
武元庆似乎没想到李纲还会关心自己那个后妈，被这个话问住了，总不能告诉他杨氏和三个孽种妹妹被自己变相软禁在后院了吧？
灵堂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方才两个调笑的女子之一，武元庆的妻子方氏反应稍快些，连忙说道，“李大人有所不知，我婆婆和三位小姑悲戚过度，今日在后院歇着呢”
“……”，李纲听到这话不曾言语，眼神直直看着她，又转眼望向武元庆，他还以为这两个女人是武士彟的女儿呢。
“李大人，这是贱内”，武元庆心领神会，上前介绍道。
李纲不理会方氏，继续说道，“明日武兄便要出殡，本官不便再来，然圣命在身，请令堂和贵府三位千金出来，本官当面表达陛下慰问之意”
“李大人，母亲和妹妹们这几日以泪洗面，实在是不便见贵客，还请恕罪”，武元庆可不敢让那四个贱人来见李纲，万一他们在李纲面前告状，自己和弟弟的前途可就完蛋了。
李纲是何等的老狐狸，纵横朝堂四五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心中略微一思索便是猜到了些情况。
今日所见所闻当真气煞了他，若非是在老友灵前，他怕是要立刻翻脸了。
他匆匆地在武士彟棺椁前面施了个礼，随后冲着武元庆两兄弟点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次日，大唐荆州都督，应国公武士彟入土为安。
下午，安葬完父亲，眼泪尚未流干的武元庆正欲回家教训教训三个妹妹，便有宫中使者带着圣旨上门。
一身黑袍的齐怀义面容严肃，手捧明黄帛书，不曾进入会客厅，站在应国公府门前便开摊开了圣旨宣读，应国公府地段极佳，周围邻里几乎都是长安勋贵。
武元庆见这般阵仗，心中暗忖道：李大人果然还是关心我的，此番当众宣旨，以后看谁还敢看不起本国公。李孝恭是亲王又如何，本公爷不过低你半个品级，至于那李靖，等着本公爷的清算吧。
在这条大唐版的乌衣巷，这般排场渐渐吸引了许多人出来观看。
齐怀义尖利的声音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晋阳元谋开国辅臣，原荆州都督应国公武士彟盛年薨逝，朕痛失一臂膀。感念其功勋，嘉奖其辛劳，着应国公世子武元庆袭爵为应侯，为父守孝，期满任事。
钦此
圣旨很简短，简短到许多听到消息还未出来的邻居便听不到这场好戏了。
应国公府邸之前，志得意满面含笑意跪听圣旨的武元庆呆愣在原地，迟迟不曾上前接旨。
周边围观人群中许多人本就是朝中官员，此刻嘴角的笑意几乎都要压不住了。国公乃是从一品爵位，虽无实权，却地位尊崇，往往是实权官员的附带称号。
然而这武元庆不仅没捞到实权官职，被圣旨明令守孝，甚至连爵位都降了许多。侯爵仅仅是从三品的爵位，跟从一品的国公之间隔了两品四等！
圣上这几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武元庆啊，虽然周围邻居大多知道他是个不成器的，却想不到这混小子哪里开罪了陛下。
人群中小声的议论声齐怀义听在耳里，却置若罔闻。
昨日礼部尚书李纲入宫汇报时，可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七十多岁的老干部，一辈子大风大浪没少见，直接骂道，“老夫从未见过如此虎父犬子辱没门风，应国公尸骨未寒，他口口声声为国效力，不求官职却要爵位，连父亲棺前都不让嫡母和几个妹妹前去吊唁。陛下，如此不孝不义不悌不恭之徒，朝廷难以重用啊”
李渊听完也有些错愕，本以为应国公家的崽子便是再不成器也扛得起家族名爵，没想到竟是这般。
本来这种袭爵，降一等或者不降都是可以商量的，兴许李纲说两句好话，李渊再回想一下老友武士彟的辛劳，便能让武元庆袭了应国公的尊爵。结果李纲这番言语下来，李渊大笔一挥，便让武元庆降两品袭爵在家守孝了。
“应侯，接旨吧”，齐怀义见武元庆愣在原地久久不动，提醒道。
武元庆如梦方醒，踉跄着上前捧起了圣旨。
“应侯，陛下还有一句话”，武元庆接旨之后，齐怀义靠近他轻声开口。
李纲对于大言不惭带兵打仗报国，却想要进千牛卫的武元爽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却没有对于武元庆那般的厌恶，所以还是在李渊面前提了一句让他进千牛卫之事。
李渊的回复是：此事由新任右千牛卫中郎将宇文禅全权办理，让武家的去找宇文禅。
传旨队伍离去，武元庆手捧着黄纸帛书，微微抬眼便能看见邻居们意味不明的眼神，本以为今日是自己人前显圣，没想到父亲方才入土陛下便这般不念旧情！
武元庆气得行刺圣驾的心思都要有了，身后的方氏也是一脸愤愤不平，她可是从一品诰命落到三品诰命了！
周边人群逐渐散去，他们对于武家的嘲弄仅限于方才的巨大惊讶。
闹剧结束之后，他们只会兔死狐悲地叹息。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