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怎么着都该由秦牧玄送迩君先回房休息,而现在却由丛迩君搀扶着,秦牧玄半真半假,路走的多少有些踉跄,直往他所住的东院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丛迩君的小手紧握在掌心,身边无旁人,小秋也被打发出去了。若说秦牧玄佯装醉酒,享受丛迩君的“搀扶”,倒也不尽然。
今个儿他兴致颇高,喝的着实不少!师徒两人加上徐继龙,就造了整整六坛子酒。
司徒文推说烈酒喝不惯,偏以文雅之人就应喝花酒为名,在三人喝完一坛烈酒后硬是换上了桂花酿。
烈酒文酒掺着喝才真叫醉人!结果,桂花酿后劲儿一窜上来,刚送别司徒文,秦牧玄转脸就看到徐继龙已经歪倒在廊柱边打起了鼾声。
被室外寒风这么一吹,秦牧玄也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了,即便千杯不醉的体质,也不得不扶住了廊柱。一旁丛迩君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了自家郎君,她放心不下,吩咐小秋叫人抬走醉倒的徐继龙,独自一个人搀扶着秦牧玄回房去了。
清冷的回廊里,二人依偎而行,寒风在廊内徘徊,廊外上空漆黑如泼墨,覆雪的庭院却白晃晃清晰如白昼,显不出廊柱上昏黄的灯火在摇曳着。
“娘……”“娘……”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收声,周围寂静,听得落雪裙裾窸窣声。
“妾身已服侍娘睡下了。”
“迩君。”秦牧玄轻声开口,声音温柔至极。
“嗯?秦哥哥!”丛迩君依偎在秦牧玄高大的身躯旁搀扶着自家郎君的手臂轻声回应,并没抬头,也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没什么。”秦牧玄笑了笑,到了嘴边的话并没说出口。
灯下观佳人,很温暖。
此刻无言……
甚好!
二人走出回廊,进了东院。
院内静悄悄,只听得风声雪落。
落雪满世间,无人执伞,只行至院中,二人发上肩头已覆盖一层。
秦牧玄伸手抚去丛迩君发上白雪,看着眼前伊人,想着日后与眼前人朝夕相处的情形,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孤身来到这个世界上,眼看着就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家,而眼前佳人便是那个要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伴侣,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秦牧玄嘴中轻轻呢喃,轻轻抱住丛迩君。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此句甚是符合此景,只是秦牧玄没有说出口,那首诗虽合景却也太过悲情。
一句表深情,一双美目闪动着异彩打量着秦牧玄刚毅的面容,心中既有幸福的欣喜,也存隐隐的疑惑。这张面孔再熟悉不过了,而这个人的心……却有张摸不透的陌生隔膜横亘在两人之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皆为最亲近的人,也即将成为最亲近的人。
甩掉了那丝杂念,丛迩君红着脸乖顺地贴在秦牧玄的胸膛,享受着眼前这份安稳与温暖。
这气息,这心跳,这份温暖,这份熟悉,眼前之人就是自己的秦哥哥。
抖落一身白雪,二人进了房间,丛迩君照料秦牧玄洗漱就寝随即告辞欲要回房,而秦牧玄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也未做挽留,哪知伊人立于屋外廊下良久才幽幽离去。
自夸武功高强的秦牧玄,并没发觉近在房外的丛迩君,他此刻正分外的纠结与踌躇,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不是因为与自家娘子的那片刻温存,也不是在思虑最近缠身的麻烦事儿。
单单就是因为他此刻竟不能也不敢入睡。
连日来的怪异梦境,让他有些惧怕,生怕这一合眼,便又会坠入那没完没了的梦境里去。
无奈脑袋里一阵阵的眩晕传来,眼皮也遏制不住地下垂。
“魔尊!在就吱一声。”
无人回应。
“兄弟!在吗?”
依旧没有回音。
心湖平静的如一潭死水,接连的呼唤没有引起一丝涟漪。
“妈的!……”
最后一声咒骂从识海穹顶上传下来,许久再无任何声响。
一个黑影缓缓从心湖中浮现而出。
“咱们这样没问题吧?”黑影弱弱地问,像在自言自语。
“没问题!他若问起,我来回答,放心好了。”识海深处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可要说话算数。”黑影小声说道。
“放心,你可想被他拉去顶缸,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哦,好吧。”黑影看了看上空,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沉入了下去。
心湖再次恢复了平静。
当再次睁眼时,入眼的还是那熟悉的雕花床顶板,晨光照亮了床眉镂空垂花在幔帐上留下的清晰影子。
天亮了。
翻身而起,脑袋里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紧接着胸腹间就是一阵的翻涌,赶紧趴下身,伏在床边一阵的干呕。
不管如何压制,高度白酒带来的后遗症还是如期而至。
秦牧玄脸涨的通红,缓缓起身,他伸手摸到床边花几上搭着的一张巾帕擦了擦嘴,一边擦着,嘴角竟不自觉翘了起来,喜色止不住爬上了面容。
一夜无梦,睁眼便是天明,旁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秦牧玄来说是何等的喜事。
自打回到京城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那些怪异的梦,虽对他的精力没造成多大的影响,第二天依旧精神饱满,然而,白日与夜晚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真实且抽离的体验,饶是他意志坚定、精神力过人,也着实是有些吃不消了。
“嘭嘭嘭……”
正当秦牧玄坐在床边得意傻笑的时候,房门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击声,紧接着就是熟悉的粗粝嗓音大声呼喊。
“家主!家主,快开门啊!”
家仆都是这样叫醒主人的吗?这要是放在别的大户人家,这么没规矩的仆人早就拖出去喂狗了。可秦府家仆大都军汉出身,如此行径竟有种传令兵带着紧急军报夜闯帅帐的既视感。
房门被从里面倏地一把拉开,疯狂砸门的老崔没收住力一个跟头滚进了房间。
“一大清早的嚎个什么!还让不让老子睡觉啦!”秦牧玄一脸凶相,瞪着刚爬起来的老崔。
但见他不似平日里的模样,头发散乱如厉鬼,衣衫歪斜如乞丐,就连那独眼的眼罩都带歪了,眼侧狰狞伤痕的一角显现出来。
“不好了!老爷,出、出大事啦!”
房门外一片白亮,
雪,停了。
偌大的院子里寒风萧瑟,而房间里反差极大,似夏日火热,火盆烧得甚旺,脚下地笼传来温热的气息,屋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言,气氛似有些凝重。
“不准!朕不受!这位子非你莫属,朕信不得别人!”
坐在首位上的人身着一袭青色长衫,正使劲扇着手中折扇。屋内的人全被支走,而此刻在这里,他已无需顾及什么帝王威仪,愈加卖力地扇着折扇,一边扯着衣领。
“爱卿你这里……也太热了吧!”
今天这房间里热的简直就像个馏馒头的蒸笼,待上哪怕一小会儿,都叫人无法忍受。
见到皇帝陛下心躁发慌、心静不下来的样子,对坐之人也不以为意,咸咸端起桌上的茶壶,轻轻给对方杯盏里续上一杯茶。
“陛下,臣……”他轻咳几声,放下茶壶,又把披在身上的毛皮大氅紧了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几下,似乎非常怕冷。
“臣并不是推卸责任。臣这病体,陛下亦有目共睹,微臣真是有心而无力啊!”话语间透露着无奈以及深深的疲惫。
“爱卿!你可挑的个好时候啊!而今乃多事之秋,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况且朕并无责怪爱卿之意,故而爱卿只管放手去做就是!出了事,还朕给你兜着,何故如此呢?”
首座上穿着便衣之人正是当今梁国皇帝赵钦。
昨晚京城又生变故,今儿个一大早,又接到了夜影司指挥使的辞呈,赵钦这个皇帝只感一阵心烦意乱,这大清早,就乘着暖轿微服出宫来到了夜影司衙门。
他想当面问问袁洺宸,他这个指挥使到底怎么想的,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竟然给自个儿撂挑子!
“陛下,旬日以来,臣的病况愈加沉重,每每公事已觉力不从心矣。臣感大限不远,已难堪驱使。恐难负陛下对臣之重托,故而请辞。”他略喘了喘,接着道,“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臣已找到接替此位置最合适的人选了。”
说到这个接班人,袁洺宸苍白的脸上竟透出一丝血色来。
“哦?说来听听。”赵钦停下扇折扇的手,好奇地看向对面裹在毛皮里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说来他也有些愧疚,人家一个重症病人,自己还敲骨吸髓的可着劲儿的使,确实做的不地道了。他也绝非不讲道理,姑且听听,倘或袁洺宸推荐之人可用,那份辞呈他也就准了。
“禀报大人。”
袁洺宸欲要说出那人名姓的当,房门外传来了一个急促且低沉的声音。
“说,又出什么事了?”袁洺宸裹在毛皮里的身子正了正,声音也变得如往日那般的威严。
“眼线来报,就在半柱香前,秦府冲出三匹快马直往西门而去。为首之人虽裹着兜帽布巾中,但从身形来看,应是那位无疑了。接下来如何要行事,还请大人定夺。”
门外之人知道自家指挥使正与人商谈要事,所以没推门进屋,只在门外简短汇报了情况,随后等待指挥使下达命令。
袁洺宸听到消息先是皱了皱眉,而后看了眼首座上的皇帝赵钦,接着朝门外,沉声道:
“李参事,事态紧急,说说你的安排对策。”
“这……大人!”
门外之人听到指挥使如此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吞吞吐吐有些迟疑。
袁洺宸当然知道他有所顾忌的原因,还下意识地探明皇帝的表情,见到袁洺宸看向自己,赵钦抿了抿嘴,不耐烦地对着房门挥了挥手中的折扇。
意思很明确:随你做,朕只带耳朵,俱不干预。
“无妨,尽管说便是。”得到明示,袁洺宸对着门外说道。
一旁赵钦表情显出几分嫌弃,心想:有必要这般做作吗,你想干嘛,真当朕看不出?
“是,大人!属下放松了西门城卫,放那位离去。那位脾气火爆,得知昨夜事情,恐要闹出大事来。所以提前通知城卫军张营官等一众那位的手下去城外大营等候,先安抚那位情绪再做打算。”说到此,房门外那人便不再言语。
“人选是他!?”赵钦看了眼袁洺宸,冲着门外努了努嘴,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小声问说,“也就一般般嘛,中规中矩而已。”
袁洺宸冲着皇帝微微一笑,接着对门外询问:“王行事和屠行事今儿早上回衙门了?是你命令他们带队回来的吧?”
门外之人听闻指挥使如此说,自知做的事情瞒不住里面的那位,随即开口应道:
“不瞒大人,正是属下下达的命令,大人之前命属下全权处理此事,属下念他们天寒地冻蹲守不易,故而自作主张命他们回衙修整了。”
“嗯,说说看!你还做了何种安排?”
袁洺宸拿起桌上茶杯,轻啜一口茶水,静等门外那人继续说下去。
“……”门外那人明显迟疑须臾,接着道,“属下放松了西市的监视,调走大部的西市兵马司差役去了东市昨夜出事的崇阳街,名曰‘搜捕凶犯’。
“属下还通过线人把消息放给东市的漂染帮,以及西市的搬山会,同时调动王屠两队和郑刘两队分别潜伏在西东两市,随时可配合兵马司与永安府差役拿人。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到此,门外之人没再接着说下去。
一番精细的算计,他心知肚明,他所欲等之人即为此次他所利用之人。
这人与自家上官是个什么关系,自己此番作为怕会引得指挥使大人不快。
一番话说下来,袁洺宸倒是没多大反应,却使一旁赵钦不住地点头,面上露出嘉许之色。
“嗯,我知道了,下去办事吧。记住时刻注意事态发展,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是,大人。”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只听房门关闭的声音,外屋又恢复了平静。
“真不错!”一合折扇,赵钦击了下掌心,满意道:“这小子有决断,行事也果决,下手也够黑,是个不错的人选,袁卿眼光不赖。叫什么?”
“陛下过奖了,李向向李参事跟随微臣多年,微臣将能教的全教授与他了,想来让他接替这个位置,衙署里应无人不服。由他接手,微臣也可放心渡过这最后的时光,不瞒陛下,老臣倒想出去走走,还能再看一眼这锦绣河山。”
说着,袁洺宸又坐直了少许,似乎卸下了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
赵钦拧眉思索片刻,又看了眼一脸病态的袁洺宸,手中折扇轻轻敲击着,似乎在考虑什么。
“袁卿,你我君臣相知多年,既为君臣亦,又是密友,朕其实也早就物色了人选来接你的这副重担。只是,朕一直没拿定主意,想着爱卿还能多为朕分忧几年,而且那人也需要多多磨勘,待性子沉稳下来,朕再观其能力决定如何用此人。只是没想到爱卿这病势来的如此之快,朕却是有些措手不及了。”
“哦?陛下也有意定的人选?”袁洺宸有些惊讶。
倒不是为皇帝早有人选接替自己而感惊讶,自己生病也不是一两年了,早作打算乃应有之事。只是方才陛下提到的那人还需多多磨炼,等性子稳重下来再做定夺,这说明皇帝中意的那人应很年轻,性子应该也不够稳重。年轻且有才华……性子还跳脱的……!
袁洺宸一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知道事情要糟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