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中尽是不屑。
宋大爷转头，只看见了门缝闪过的一抹鸦青色的衣角：
“小九，你不要这么说。”
“六姑娘的医术，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再加上她自身努力，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你现在这么挖苦她，可不是一个闺阁贵女该说的话。”
他承认，他和宋姑娘说的几句话中，有几分是说给站在外面的漼公子听的。
但更多的是，说给自己的妹妹听的。
她妹妹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
父亲后娶进门的母亲，对她也不是特别好。
宋姑娘在宋大爷的怀里，长到了四五岁，之后才被他继母以男女有别为由，将她带去了后宅。
他怜惜她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后母则是觉得好好照顾前头留下的孩子，能博得一个大度的贤名。
如此，便对她少加约束，多加纵容。
才闹成了这个性子。
宋大爷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今日漼公子登门，是来问户部的事情的。
他在户部听到的那些事情，也是边边角角，于漼公子而言，没什么大用处。
可是。
漼公子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东拉西扯地说了老半天。
一直到下人禀，谢家六姑娘来了。
漼公子淡漠如菊的眼中，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他甚至是不顾礼数地跟着过来了。
而他，也在担心，自己妹妹这般刁蛮的性子，落了漼公子的眼中，那她的婚事……
宋大爷的眼中闪过了一抹忧愁和担忧，也不知道是替里面正在生孩子的妻子，还是为了一直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地妹妹。
内室里，六姑娘神色平静地替宋太太检查了一遍身体：
“马上就快生了。”
“去把生产用的东西准备好，在给太太准备点吃的。”
躺在床上的宋太太，脸瘦的都成条了。两只眼睛显得特别的大，身量纤纤，肚子特别大。
六姑娘担心她在生产的过程中，会体力不够，赶紧让人准备了些吃的。
下人应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宋太太艰难地抬起手，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挤出来一句话：
“六姑娘，你要保我儿平安。”
她似乎是有一种预感。
可能这次，她真的要离开了。
只是。
她抬手，温柔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眼底满是温柔与遗憾。
当初，刚怀上这个孩子时，大爷就说过。
他们的儿子，肯定会是个机灵聪敏的小公子。
到时，他教他学问，带他去骑马，看塞外的落日残阳，看江南的碧瓦红砖。再去看看北国风光，也去看南国的繁花似锦。
他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倒是真的想要让他的儿子，能看遍着西越，将来为西越出一份力。
她说，她不希望孩子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那时候，大爷还笑着打趣儿她。
说是以后，儿子的孩子，就让她来带。
天伦之乐，儿孙绕膝的日子，她也能体会了。
如今啊，好似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六姑娘弯着的眼中，带出了点点的星光，给了她一点希望的微光。她轻轻地拍了拍手，安慰着：
“你这胎养的很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等你吃了东西，在养上一些力气，生产就能更顺利些了。”
宋太太点了点头，强撑着吃了一大碗面条和两个鸡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的肚子就传来了有规律的疼痛。
六姑娘赶紧给他检查了一遍：“要生了，”她神色如常地拍了拍她的手，“等会儿，你就听我的！”
宋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放轻松，别害怕！”
“对，呼吸，深呼吸！”
“别急！”
“用力！”
“对，再用力！”
“再用一点力！”
宋太太疼的脸色发青，额头上爬满了青色的纹路。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不由自主地听六姑娘的话。
不断地用力。
不断地用力。
不断地……
不断……
可她感觉过了好长时间，她小腹下坠的疼痛感，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疼。
疼的她身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地散去了，“我没劲儿了……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六姑娘还在给她鼓劲儿：
“太太，您别泄气啊！”
“这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你再加把劲儿！”
“哎呀，这孩子露头了！”
“太太，你在加把劲儿！”
可能是六姑娘的那句看到孩子的头了，也有可能是在恍惚中听到的门外传来的：“怎么样了，太太怎么样了”的话，让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说的话。
她还要看着孩子，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呢。
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不，不能啊……
在这种强大的意念下，宋太太聚起了一股强大的力气。
那么一用力，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肚子里滑出去了。
她小腹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
她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也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她，也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哭……
但，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六姑娘如水般的眼中，漾起来层层叠叠的水雾，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愧疚和自责：
“我尽力了。”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根本无法接受，她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却在这一刻救不了她。
让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失去了母亲。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早一旁的宋姑娘，彻底地爆发了。
眼睛猩红地冲了上去，对着她又打又骂：
“都是你这个害人精，害死了我嫂子！”
“你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你谁没好事！”
“你那么脏的手，碰了我嫂子，谁知道你接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个扫把星啊！”
“你个死人！”
“你赔我嫂子！”
“赔我嫂子！”
被青禾拉开了的宋姑娘，掩面痛哭。
她嫂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六姑娘站在原地没动，任凭宋姑娘把怒气撒在了她身上。
宋大爷的脸色也不很好看。
他呆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