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萧存商量完事情，姬荀骓进了宫。
太后昨天刚从中京回来。和往常一样，太后一回中京，必然要见他。
他一脚刚迈入太后的明明堂，随即退了回来。里面传来一位娘子的声音，是纪间蕊。
自从上次分别，姬荀骓一直没想好再见面时，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她。
姬家的家主，姬行尘的兄长？
从前她是他最想见到的人，而现在她变成了他最怕遇上的人。
紧接着，耳朵被人一揪，他知道是谁，尴尬地回头，果然是宋妈妈。
这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宋妈妈问：“二郎怎么不进来，想跑哪去，想躲谁呢？”
姬荀骓挪开宋妈妈的手，不满地说：“我都这么大了，还拿我当小孩呢。动不动就揪我耳朵，真蛮横。我忘了取东西，现在去取，一会就回来。”
宋妈妈道：“取什么取，赶紧进去，太后正等着你呢，磨叽什么。”
姬荀骓好歹是个权臣，人人都说他权倾朝野，宋妈妈说他磨叽，他也不敢回嘴。
外边的动静这么大，里面的人肯定都听到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果然纪间蕊在，皇后也在。
姬荀骓该请安的请安，该行礼的行礼，清了清嗓子，干笑，“来得不巧，要不你们聊，我陪陛下写诗去。”
太后：“……”
纪间蕊：“……”
皇后：“……”
太后道：“你这么大个人了，又是一朝重臣，皇后、蕊儿，这里哪个不是自家人，害什么羞啊。你去写诗？是你写诗，还是诗写你啊？在这儿好好坐着，哪儿也别去。”
宋妈妈让人放了一只凳子，偏偏就在纪间蕊的下首。
姬荀骓默默地坐过去，看了她一眼。
纪间蕊喝了口茶，看也不看他，当他不存在。
他僵在那里，束手无策。
原本还在想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她，看来是多虑了，他已经被纪间蕊完全无视了。
“二哥。”皇后偷偷一笑，没出阁时她就叫姬荀骓二哥，嫁给乐宗之后，称呼一直没变，“我们也正在说写诗的事呢。间蕊在蜀中的时候，有个诗人一连给她写了十二首诗。陛下看了他写的诗，召他来了玉京。”
姬荀骓在心里冷冷一笑，哪有那么多浪漫的人。
这里头，写诗是途径，纪间蕊是工具人，得到今上的召见，才是目的。
今上召见，那人如果不来玉京，才是真心实意，才是真的浪漫。
“再好的诗，也比不上纪娘子本人。”他淡淡说。
在皇后面前，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得像一句恭维的话。
他没敢再看纪间蕊，但能感觉到，她一侧的发丝微微一动，耳上的坠子像紫藤花般沉甸甸的，温柔地一颤。
他的心立刻被春风吹得一热，看来他说的话，纪间蕊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皇后在心里冷笑，他姬荀骓是什么人，除了太后和今上，他恭维过人吗？
他的恭维，就是他的心里话，还装什么装。
“太后刚刚也夸了高氏呢，说她这两盆牡丹种得好。”
姬荀骓的心情刚刚好了一点，皇后就提着一壶凉水往上面浇。
“嗯。”太后爽快地说：“往年二郎送的礼，就像他写的诗一样，一言难尽。”
太后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
太后每年有半年的时间都在中京，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太后喜欢牡丹。
玉京种不出好的牡丹，又因为端木姓几代王族都喜欢兰花，尤其是乐宗，所以人人谈兰花，家家养兰花，是玉京城的风气。
在这一点上，太后是和乐宗较着劲的，心里是不舒服的。虽然没那么严重，当中却很微妙。而高氏的做法，体现了她的善解人意。
太后高兴了，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一点。
太后又道：“能在玉京种出这么好的牡丹，她有心了。
早上醒来，一看到它们，心情就很好。
以后让她有空来走动走动，也教宋妈妈他们把魏紫和豆绿打理好，别出了你韩王府的花室，花就枯萎了，如果是那样，太可惜了。”
太后既喜欢，又珍惜。很难得！姬荀骓赶紧应下。
“本来以为是你在宠着高氏，可没想到她能在玉京打理出这样一个花室来，即便把中京那些养牡丹的名匠迁来，他们可能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吧。看来她对你，用情至深。
没想到，二郎还是这么有福气的人。”
宋妈妈在一旁道：“二郎就是傻人有傻福。”
姬荀骓：“……”
太后和宋妈妈说话，一向就是这么痛快，根本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姬荀骓还能说什么，用手抹了把脸，惶恐地说：“傻是傻了点，可是谈不上有傻福。”
宋妈妈笑：“原来二郎也会不好意思啊。”
唉，上一次在文剑寺，纪间蕊看他剥荔枝的手势娴熟，就疑心他在家常常给高氏剥荔枝。
高氏的事，她很少提。可姬荀骓知道，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现在太后当着纪间蕊的面，说高氏对他用情至深，到底想干什么？
人们听到被人“用情至深”这四个字，照道理应该很享受吧，怎么他一种天打雷劈的感觉呢？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纪间蕊。
只见她静静地坐着，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纪间蕊最得太后的宠爱，在太后面前比他还放松，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沉默，就算是坐着走走神，都是可以的。不用没话找话说，更不用笑不出来，还要满脸堆笑。
他稳了稳心神，“我很少在家，所以，高氏打理花室，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讨姑母欢心，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打发时间吧。
她就是个闲人，中京那些养牡丹的名匠，要名要利，要讨生活的，自然，心静不到那个程度。”
皇后在没出阁之前，就和纪间蕊较着劲。
她最见不得姬荀骓对纪间蕊好，又最见不得纪间蕊总是春风得意，这时候接话道：“看来二哥在这点上和其他郎君没什么不同，太忙，没什么时间陪高氏，心里总是牵挂和愧疚的。”
姬荀骓恨得牙痒，皇后想干什么？
他明明清清淡淡地表示，他很少在家，却被皇后变成，他很少陪高氏，而且还对高氏充满牵挂和愧疚……
后宫的女子真可怕，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藏着不少暗器飞来飞去。
姬荀骓道：“别的郎君我不知道，反正，我确实忙，也确实愧疚，但我不牵挂高氏，我就只牵挂我在中京的姑母。”
皇后：“……”
太后和宋妈妈都笑了。
太后一双凤眼，把在场的人尽收眼底。
“还是二郎好，嘴甜却从不讨要什么。不像那个姬三郎，跑到中京去了，说了好几天的花言巧语。你们猜猜，他想要什么？”
姬荀骓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还能要什么？
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原来太后要商量姬行尘和纪间蕊的婚事，难怪坚持让他坐在这里。
他本来估计提亲的事，会在太后生辰那天被提出来，没想到他的好三弟提早去了中京。
皇后想，姬行尘去中京求太后，和坐在这里的几个人有什么关系，难道姬行尘想求娶纪间蕊？
妙不可言，她在心里蹦出这四个字，喝了一口茶，十分痛快。
太后没有再说下去，换了一个话题，“蕊儿在蜀中造的纸，二郎见过没有？”
姬荀骓只得重新振作起来，跟着太后的节奏走。
“见过。
我下边人带回来一截边角料，彩色的，底纹是金色的如意云纹，还有花鸟蝴蝶。
很精美，也有巧思。虽说是女子用的，产量不高，也不会盛行，但它意味着本朝造纸技术，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果让其他国家的使臣看到，只会更加钦慕和折服。
所以，对纪娘子和蜀中造纸的周家二郎，朝廷应有封赏。”
皇后在心里冷哼一声，纪间蕊都要嫁给别人了，姬荀骓居然还在为她讨朝廷封赏。
什么权臣，什么姬家二郎，姬荀骓就是姬二傻子。
太后道：“二郎最好了，既能想到国家，又能想到美人。就在这里小坐了一会，蕊儿的封赏都讨到了。”
姬荀骓：“……”
一直沉默的纪间蕊，却忽然说：“韩王讨来的封赏，我不要。”
姬荀骓：“……”
太后道：“蕊儿造的纸，我明明堂有二十张呢。”
太后的名字，叫“明明”。在她做皇后的时候，先帝赐名她居住的宫殿叫“明明堂”。因此，等到她做太后的时候，她仍旧居住在明明堂里。
“不过图案和你们的不一样。你们的是花鸟蝴蝶、如意云纹。而我的二十张，是我的名字演变出的图案。
唉，要说世间的独一无二，能拥有的本就不多，做太后的也不例外。
可这一份独一无二是蕊儿给我的。”
太后看向纪间蕊：“其实我想给蕊儿的，也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所以蕊儿，你要想想清楚，什么才是你的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