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翊完成自洽不过须臾之间，莫庭晟只听到他叹了口气，而后因为遭到“突袭”而吃惊瞪大的眼一敛，视线下落到他的嘴唇上，笑意也跟着他这一垂眼，顺着眼角爬了上来，又微微上移，看着他的眼睛：“那......一人一次，扯平了？”
若是忽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替自己暖着小臂的手仗着有斗篷遮挡肆无忌惮地在小臂上手法暧昧抚了一溜的小动作，莫庭晟简直要被他的假正经骗到，错觉他们是在谈什么关乎两国邦交的重要条款。
抛开压在身上的所有名号和头衔，首先，他是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人，和心上人已经有过最亲密的接触——虽然接触的方式和他预想的有所出入——但这并不妨碍他食髓知味。
刚才那一句不正经的玩笑话也成了他此刻心境的真实写照——“小别胜新婚”。
所有感官似乎都在江翊的一碰一触间敏锐到极致，这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透了自己身上的那些薄弱点，不轻不重的随意一撩拨，就能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炸开。
可眼下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即便是帅帐，也没有落锁的门，江翊不可能不懂。
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莫庭晟咬牙抽回手，胡乱撸下袖子：“行了，你小子别得寸进尺。”
他佯装动怒，却被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出卖了个彻底。
江翊拉过他的手替他仔细整理袖口，闷声笑得停不下来。
莫庭晟见他没完没了，正要骂人，视线不经意瞥到衣物遮掩下某个部位的动静，拿膝盖在他腿窝撞了一下，乐了：“你这是什么损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江翊替他理完了衣服，对他视线的落点毫不在意，反倒把脸往前凑了几分：“我是无所谓的，若是将军愿意......”他拖着极具深意的尾音，目光在莫庭晟的下三路走了一溜，把中间那段话全吞了进去，只留了后半段：“也挺刺激的。”
他这话里已经满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欠收拾样儿，莫庭晟“铿”地从脚踝上的刀套里抽出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江翊腰带往下半寸的位置，挑着眉：“江大人想要怎么个刺激法？”
江翊没有半分停顿地切回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举手讨饶：“大帅，刀剑无眼，何况军营重地，若是让人撞见，影响多不好。”
这话说得好义正言辞。
莫庭晟翻了个白眼，短刀在手上翻了半圈，利落回鞘，问他：“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变成钦差的？”
江翊联想到了什么，脸上划过一丝不屑，阴阳怪气道：“说起这个，我可就得感谢金陵朝堂上那些身娇肉贵的大人们了。”
莫庭晟觉得他这混不吝的语气颇让人怀念，但一想两人如今身份不合适，便不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他这一句话本来没什么，可偏偏勾动江翊想起了那些远在金陵朝堂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群酸儒老臣假仁假义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忿忿然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师傅神机妙算知道你在北境有此一困，这一批粮草如今还不知道在那条路上？”
莫庭晟见他这模样，笑了笑，覆上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怎么还把自己说生气了？”
“我替你不值，”江翊直直望进他眼里，道：“我当时看着他们振振有词地百般算计，张口闭口只有得失，全然不提你的境遇，一想到若不是我在有大哥作保的情况下主动请缨，你会因为他们轻描淡写的一个‘时局如此’陷入何种境地，一想到当年你就是这样，在毫无凭据的空口白牙中......”
他顿了顿，像是被愤怒堵住了喉咙，深深吸了口气，才用压得极低沉的嗓音缓慢吐出：“我恨不得......”
莫庭晟在他的虎口处捏了捏，轻叹了口气，道：“先帝晚年越发多疑猜忌，即便对待老臣也不例外，惹得下面一群人成天除了心惊胆战揣摩上意，就是勾心斗角浑水摸鱼，真正将“社稷”二字放在心上的已经少之又少。”
眼下还是白天，人又是刚回来，帐子里还没来得及生炉子，风雪逮住一些没压严实的边角，见缝插针地往里钻。
而就是这样不甚温暖的营帐里，莫庭晟放低了声音，和江翊面对面坐着，这些令人寒心的话，听起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刺耳了。
江翊往他的方向挪了半分，膝盖抵着的膝盖，眼神认真地看着他。
莫庭晟：“他们习惯了‘审时度势’，习惯了‘逢场作戏’，难免会觉得天下人都该是一个样的。”
“所以在他们看来，像廖清州这样的人，即便细算起来可能有一身的臭毛病，但这么多年，北境军在他手下没出过大岔子，他定有其独到的手腕，两相对比，我虽临危受命手握圣旨密函，却无法改变我对于北境军众将士而言是个斩杀他们将领的外来者的事实，人言可畏，就算军中人从前对廖清州有一万个不满，这种情况下也未必会轻易转投向我。”
“何况独木难支，廖清州干的那些破事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所以他手底下的人当中保不齐还有多少同党，而我这位初出茅庐的莫家小将军即便天纵奇才，身边也只有三四个太子殿下的亲卫跟着，进了人家的地盘，杀得了一个，难不成还能杀一群？”
“北境这盘棋已经被廖清州下烂了，我一个初登战场的新兵，能不能在重压之下扛起北境大旗尚未可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整棋盘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北境无战事，在此时申请粮草支援，实属多此一举。”
“即便他们心里都清楚......”莫庭晟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这时候才说累了似的，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继续接上：“即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莫烨极有可能造反，但跟我相比，他在朝多年，领兵降敌战功累累，最重要的一点，西北军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更别说他背后还有北蛮军作盟友，若当真开战，北境军不堪一击，这批粮草就算拨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有可能会在半路成为莫烨攻打金陵的助力，百害无一利。”
江翊自始至终没有打断过他，也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视线。
“不怪他们，江翊，”莫庭晟起身走到帘帐旁，伸手撩开一条缝隙，呼吸着夹着寒意的空气：“换了我是他们，我也会这么想。”
江翊抬眼，看着他被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得有些模糊的背影。
“你才不会，”他哑声说着，似乎带着笑，细听却透着抑制不住的心疼：“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这一仗就是在死里求生，你还是来了......”
“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
莫庭晟立在那里，从脚跟到头顶都犹如一棵宁折不弯的劲松，把他最后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低喃也收进耳朵里，低下了头笑了一声：“没办法啊。”
他侧过头看着帐外，分明天地一色，什么都看不清，可他眼前却清晰浮现曾经走过的山川河海。
“隆晏城的百姓还在，大裕还在，我还活着。”
他的话被烈烈的风吹得支离破碎，江翊凝神屏息才能听清。
“更何况，”他眉骨下压着，光线便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盛渊营十万将士的血洒在这片土地上，这笔账，总得找机会算一算的。”
江翊起身走到他面前，借着遮掩，上手替他整理额前被风吹散的碎发：“粮草军备都已经安置在城中，只要风雪一停，便会第一时间运送过来。”
莫庭晟掀开帘子，也一同掀开了蒙上心头的那一层阴翳：“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钦差大人同本帅同行，去安一安诸将士的心。”
江翊：“荣幸之至。”
那边程铮刚安排好，正在营帐里让他们通知下去明天天一亮便会有人进林子，之后就算暴雪再下个十天半个月，众将士也不用挨冻，这边莫庭晟和江翊便到了，告诉他们粮草已经备在城中，一时呼声四起。
江翊这位钦差大人在众人的眼里简直浑身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士气大振，盛情难却，江翊跟在莫庭晟身边道貌岸然地陪了一天笑，累得嘴皮子都要抽筋了，一到没人看到的角落就没个正型地要往莫庭晟身上挂，惹得莫大帅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由着他动手动脚。
他甚至找了个借口，硬是推掉了要给他单独安排的营帐，让人在主帐里支了张小床。
待到一切停当，两人又去慰问了一路奔波的赤云大爷，等到回到帐子，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两人随便聊了两句，便各自睡下了。
夜风喧嚣。
江翊从梦里倏然惊醒，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先是下意识神经紧绷地控制住了呼吸频率，在黑暗中环顾了一圈，终于借着不知道从哪里透进来的微光看清床上背对着自己躺着的熟悉身影。
他松了口气，下床把被风吹开的帘子压实，再躺回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在遇到莫庭晟之前，他几乎夜夜惊醒，那些入梦的画面挥之不去地纠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如影随形地将他罩在其中，日复一日，用每个不眠夜的黑暗滋养仇恨。
他从没有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好梦酣畅，可自打第一天和莫庭晟睡在一起，他就发现，莫庭晟就是他的良药。
各种意义上的。
江翊兀自想着，无声笑了笑，心中暗嘲：“果真是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难啊，离了他睡不安稳就算了，如今还非得在一张床上才成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莫庭晟那边动静不对，那呼吸声听起来已经克制过，可还是比往常来得沉重许多，江翊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晟？”
床上的人一顿，而后又变回了绵长平稳的呼吸。
江翊立刻确定他醒着，翻身下床点亮床头的蜡烛，蹲到床边问他：“阿晟，我知道你醒了，你怎么了？”
莫庭晟原本就被左臂要命的酸痛折磨得耐不住，听他这话也没心思再装下去，翻身坐起来，裹着被子朝他苦笑道：“既然醒了，劳驾你把你那床被子也拿过来。”
江翊见他这大冷天疼得额上都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吓了一跳，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坐到他身边，把他连人带被子一起裹进去。
莫庭晟眼下没法多想，只是下意识还想着这是在军营里，本能地挣了一下，立刻被江翊制止：“别担心，这帐子里住着最惹不起的两个人，不会有人随随便便闯进来。”
莫庭晟挤出一丝理智思考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往后一靠，心安理得地汲取他的温度，侧头看了他一眼，还有心情同他调笑：“怎么啦？瞧你那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
“还问我怎么了？”江翊真想挖出他的心看看上面是不是比别人少一个眼，可他偏偏不舍得，再怎么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加大搂着他的气力，企图把他勒死在怀里，嘴上愤愤问道：“你怎么回事？怎么疼成这样？”
他方才摸他右臂的时候分明没摸出什么明显的旧伤，他还以为所谓的疼就只是莫庭晟用来向他撒娇的借口，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没事......”莫庭晟还在试图遮掩，整个人缩成一团，拽紧了身上的被子，往江翊怀里缩了缩，道：“你给我暖暖，一会儿就好。”
江翊见他故技重施，便压着火气，安静充当着人体暖炉，等到他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转，环在他身上的手出其不意地穿进被褥，一把抓向他的手臂。
他本意是看他的右手，却阴差阳错抓在他的左臂上，就听到莫庭晟闷哼了一声。
再躲已经来不及了，莫庭晟只好任由他把左臂的衣服撩开，一寸一寸小心捏过去。
寻常的皮肉伤是不会受天气影响发作地这么厉害的，能让莫庭晟这种人疼成这样，至少也是断骨再续的程度......
江翊在他手臂上摸索的手都在抖，他不敢太用力，生怕再弄疼了莫庭晟。
莫庭晟见不得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放在小臂的中段：“在这呢，别瞎摸。”
江翊又不是什么医药世家出身，即便天资聪颖制出了天下奇毒之一的修罗丹，却没有正经学过医，让他拆人骨头还有可能，却实在没有徒手摸骨辨伤的本事，即便莫庭晟指了路，他也只能摸到他手臂上柔韧有力的肌肉，辨不出那底下骨头的情况。
意识到这一点，江翊有些气闷，想到自己手心总是捂不热，便收回手拉着莫庭晟面对面躺下，拉开衣服，把他整个小臂都抱进怀里，问他：“怎么伤的？”
整个人暖和起来，前半夜睡不安稳累积的困意便一起袭上来，莫庭晟打了个哈欠，张口就想敷衍：“还能怎么伤的......”
“别想骗我。”江翊沉声道：“如果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你白天的时候就不会有意避开不敢让我察觉。”
莫庭晟语塞。
白天那会儿他是真的没多想就递了右手，或许正如江翊所说，是本能地逃避......
狭窄的单人床上硬挤上来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实在捉襟见肘，莫庭晟被他牢牢困在怀里，没办法看他表情，便只好抬头在他嘴角亲了一口，半哄半商量：“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不准生气。”
江翊微低头追着他的唇瓣讨了个点到为止的亲吻，分开后脸颊贴着他的鬓发，在他耳边宣誓一般：“好，我答应你。”
莫庭晟在他怀里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娓娓开口把前些日子的事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