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锦华不愧医术高明，一帖药下去，莫庭晟的热症便退了，只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没什么气力。
偏偏正当这时，将军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翊心中不悦，却也分得清敌我——至少忍住了没有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朱桓着一身丧服，眼下有些淡青，神色竟比莫庭晟这个“病人”都要憔悴几分。
“太子殿下纡尊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莫庭晟倚靠在床头，声若游丝地问道。
朱桓：“听闻庭晟身体抱恙，本不该打扰，只是此事重要，本宫思虑再三，也实在找不出比你更适合的人员了。”
江翊听这称呼，不禁睨他一眼——这太子殿下神色郁郁，可一开口，倒还是一派气定神闲。
莫庭晟颔首：“愿闻其详。”
“本宫此次派莫卿前往南疆的意图，想必庭晟是知道的，多年来我朝朝中文官执权，邦交上声势渐若，近些年尤为突出，大裕四面虎伺，若不是还有几位撑得住门面的将帅在外，怕是早有战事。”
莫庭晟听着，不予置评，心中暗道太子果真会做场面，说得那么好听，什么“文官执权”，说白了，就是一群心怀鬼胎的官员在邦交问题上浑水摸鱼唯利是图，只要有钱可以捞，不打仗，便什么不像样的条件都能接受。
想起来当年他同前太子朱骞疏远，有很大一部分也正是因为他看不惯那些人的做派，而朱骞却觉得这是舍小利顾大局。
如今想来，无非是因为他自己本也就是这样的“小人”而已。
朱桓继续道：“其中南疆距离金陵最近，虽从来不曾起正面冲突，但据本宫了解，他们暗地里早已经有不少小动作，此番乌尔哈卷入宫中谋反之事，南疆王也并非毫不知情，本宫让莫卿前去，就是故意要震慑他一番，让他知道我朝还大有人在。”
莫庭晟听到这里，颇有几分感慨:这位太子殿下的理念倒是同自己不谋而合，若是当年上位者是他，应当也不会有后来的悲剧。
正想着，就听朱桓话锋一转：“只是没想到，其中出了些纰漏......”
莫庭晟眉头一皱：“殿下此话何意？”
他们见过几次，这位太子殿下一直都是处变不惊，眉眼之间永远像是隔了一层纱，轻易看不出他的情绪，这次却流露出些恼意：“礼部在清点随礼的时候露了一份本宫放在其中千机盒子。”
他的神色已经告诉面前的两人，那定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盒子。
莫庭晟：“其中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朱桓颔首，声音压低到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那里面放着南疆王纵容乌尔哈在我朝中行不轨之事的证据。”
莫庭晟和江翊皆是一怔。
“此物原本只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但两日前探子回报，说南疆王有意借题发挥，向我大裕发难，这当节骨眼，才发现这盒子被落下了......”朱桓似有愧疚，说着垂眼停顿了许久。
莫庭晟接过话：“所以陛下想让草民前往南疆，将此物秘密送到家兄手中？”
朱桓：“没错，事关莫卿在南疆的处境，本宫不放心假手他人。”他说着，看着莫庭晟皱眉：“可你这身子......”
“无碍，”莫庭晟说着作势要掀开被子，被江翊一把按住。
朱桓这才注意边上还有个人似的，将目光投向他。
那眼神里有疑问，有审视。
还有威压。
说是太子，实则已是一国之君，他亲自交待任务，这人竟然还敢当面抗旨。
江翊在他的视线中毫不露怯：“太子恕罪，莫昭抱恙在身，若是勉强上路，恐怕有负太子所托，但此事干系莫将军安危，更干系两国战事，刻不容缓，太子殿下若不弃，燕行愿代为前往。”
他有理有据，看似请求，实则明摆着就是让太子选无可选。
朱恒也不计较他的态度桀骜，只犹豫片刻，便点了头：“一应文书都已备好。”
既已商定，江翊自然要去做些准备，此时他也别无他想，唯一的念头便是早去早回，于是深深望了莫庭晟一眼，朝太子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开房间。
他刚出门就在门口碰上青雾，对上少年的眼神，不消说，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做准备吧。”
青雾干脆顿首，飞快地朝自己房间跑去。
房中剩下的两人对坐不语，直等到莫庭晟再听不见江翊的脚步声，才撩开被褥下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太子出手在他手臂虚托了一把：“只是费几句口舌罢了，不值得谢。”
莫庭晟也不拘泥，起身就着床沿坐下，问：“殿下，草民其实还有一事不明。”
太子冲他微微一笑：“你想问为何本宫会让你前往北境？”
莫庭晟同他打了这几次交道，听他准确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直白道：“草民并无领兵经验，殿下智计无双，总不会也像那些俗人一般，觉得草民出身莫家便当懂领兵打仗吧？”
朱桓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同那位江家小公子一个样，当真不怕本宫砍了你们脑袋？”
莫庭晟虽算不上个十足的人精，察言观色却不在话下，眼看太子明摆着是假怒，有恃无恐道：“殿下胸宽似海，岂会同我们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朱桓抬手点了点他，也没再揪着，正色回答道：“你既然如此问我，那想来有件事你并不知道——北境如今的将领廖清州，乃是莫烨一手提拔上来了。”
一道天雷当头劈下，将莫庭晟的漫不经心击得粉碎：“什......”
他在震惊之余心念百转，桩桩件件在这一刻终于被串成一个闭环。
难怪北蛮人在诸多条件不利的情况下仍蠢蠢欲动。
难怪仅凭几封“假齐轩”的信件便能轻易安抚他们。
难怪齐轩一个不事武事的文官，能令那帮蛮子另眼相待。
难怪......
他当初就觉得这其中不合理，太子即便德行有缺，却也不是个窝囊委屈之人，怎么可能会任由齐轩捏着北蛮人这条线作威作福，原来这其中关键在这里。
好一个螳螂捕蝉！
他的好二哥，不显山不露水地运筹帷幄，齐轩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匹夫，恐怕到死都还以为自己是那只大黄雀。
莫庭晟苦笑，屈膝跪下：“莫家有负太子殿下......”
朱桓叹了口气：“庭晟无需如此。”他离开椅子，将莫庭晟拉起来，同他对面而立，在他肩上轻拍两下：“本宫虽不能通晓古今，却尚能分辨忠奸，好竹尚有歹笋，更莫说人心本就难辨，只是莫家世代忠良，断不能因这一人污了门楣。”
“你并无官职在身，朝廷之事本不应落到你身上，只是昨日本宫收到北境来报，北疆军正积谷屯粮，而北蛮境内也有招募士兵的异动，若是没有猜错，莫烨逃狱前便已在预谋造反之事，本宫虽已张榜追捕，但照他主仆二人的身手，寻常官兵怕是未必能拿得住他们，若是真让他到了西北，到时......”
到时西北军连同北疆军，加上勾结的北蛮人，战事一起，必然势不可挡。
若说方才莫庭晟还有一分的犹豫，此时也已经不复存在。
莫庭晟：“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太子退开半步：“莫昭，本宫命你携旨速往北境，斩杀北境将领廖清州，接管北疆军，抵御北蛮外敌。”
莫庭晟跪地垂首，底呼应下：“臣领命！”
太子将袖中密旨递到他手里：“起来吧，此去凶险万分，万望珍重。”
多说无益，太子就此别过，重新披上斗篷，自莫府侧门而出，闪身上了停在路边的那辆其貌不扬的马车，隐入人群。
莫庭晟刚把密旨藏好，就感觉身后有人，他心头一跳，执起摆在床边的水杯，拇指一摁，徒手就将那杯子掰下一瓣，反手朝来人招呼过去。
那人身影虚虚一晃，躲过他的袭击：“你小子真是出息了！”
莫庭晟慌忙收手：“师傅！怎么是你？”
谪仙老人气急败坏：“还能有谁？你小子还以为是谁？出手这么狠，是要杀人灭口吗？”
莫庭晟把抓着瓷片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谁让您老走路不出声的......”
方才那一念，他心里只想着来人不会是青雾或江翊，他们二人在莫府不会无端收敛脚步，能无声无息靠近的必然是各种高手，却确实没有想到来人会是谪仙老人。
谪仙老人不说话了，只是冷着脸看着他。
莫庭晟鲜少见他这样，忙卖乖道：“是徒儿鲁莽，师傅大人大量，可千万莫要同徒儿置气。”
谪仙老人却不吃这套，依然面有愠色。
莫庭晟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渐渐淡了：“师傅您......都听到了？”
“哼，”谪仙老人怒极反笑：“看来你还记得为师之前交代过你的话。”
“记得，”莫庭晟用脚把碎杯盏扫到床脚，风轻云淡：“师傅说过的话，徒儿怎敢擅忘。”
谪仙老人恨不得将这犟如牛的混账弟子掐死：“既然记得，你还接那劳什子的密旨？”
莫庭晟正要安抚，就听到门外传来江翊的脚步声，他暗叫“要糟”，再顾不上那么多，抓住谪仙老人的人用传声入耳道：“师傅，此事不能让江翊知道，还请师傅替徒儿遮掩一二。”
谪仙老人正想回一句“遮掩个屁”，就见他膝盖一弯作势就要跪，一句带着哀求的“徒儿求您”撞在心头，他一口气堵得扎实，拂袖翻窗而去。
末了还没忘记将窗户给他关回去。
江翊几乎同一时间推门而入，进门便看到莫庭晟扶着床沿，闭眼垂头，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忙上前搀着他躺下，奇怪问道：“太子走了？”
莫庭晟：“嗯，刚走。”
江翊替他把被子掖好：“那你刚才在同谁说话？”
莫庭晟如实回答：“师傅他老人家来了，但没说两句就又气呼呼走了。”
“气呼呼？”江翊掖好了被子，又伸手去整理他散落在枕头上的鬓发，含笑问道：“你又惹师傅生气了？”
“什么叫又？”莫庭晟对于这番指控拒不承认，蹙着鼻子道：“这回真不怪我，师傅他从那位古怪大夫那里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一来就指着我的鼻子好一通骂，说我不争气，丢他的人了。”
他意有所指地斜着江翊。
江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作为害他挨骂的“罪魁祸首”，得了便宜也不能在这时候卖乖，便陪着笑道：“怪我怪我，是我不会说话，我们阿晟最是乖巧懂事，怎么会惹师傅生气呢，都是遭我连累，下次再见了师傅，便让他来骂我，可好？”
莫庭晟满眼都在嗔怪，听他这腻乎口吻，半点不想接话，嘴上嘟囔道：“说来也真是神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翊朝他脖子上还未褪尽的红痕看了一眼，觉得此时沉默才是上策。
他不说话，手上抓了莫庭晟一缕头发，缠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莫庭晟抬手抚上江翊的脸：“怎么啦？怎么一副......”
生离死别四个字在他唇齿间滚动，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莫庭晟知道他这是舍不得自己，本想说两句俏皮话逗逗他，可转念一想到此番分别不知道再见又是何种光景，又或许......
还能不能再见。
他便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掐着，每一下跳动都带着迟钝的痛感，不致命，却难耐，惹得眼眶都生出热意来。
他再摆不出无所谓的样子，张着的嘴泄出一声叹息，手绕到江翊颈后把人拉下来，将所有说不出口的道别都淹没在唇齿缠绵之间。
江翊还惦记着他的病情，不敢放纵，连亲吻都显得克制而温柔。
片刻之后分开，他勉强牵扯起嘴角，手指在莫庭晟嘴角抚了抚：“我同张伯交代好了，等我走后他们会请姚锦华来照看你的病情，你在家好好养病，遵医嘱，别同姚大夫闹脾气。”
莫庭晟抓着他的手吻了吻指尖：“好。”
江翊：“现在天气还冷，你起身或是下床走动的时候都要记得加衣服，还有一定要穿好鞋子，别总仗着自己底子好不当回事，就算后面好转了也不行。”
莫庭晟心口一闷，被褥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手心，生生将涌到喉头的那口气压下，佯装无奈失笑：“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别婆婆妈妈的，南疆又不远，你快去快回。”
江翊凝眸望着他，心中总是隐约有种莫名的不安，视线细细描绘他脸上每一寸，好半晌才把手抽回来，站起身：“那我走了。”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头道：“在家等我回来。”
莫庭晟撑起身，点了点头，目送他朝门口走去，直到他背过身去，才敢让满腔的思绪泄露出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