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雾和莫庭旭躲在一个视野盲区内，看着那群侍卫气急败坏地重新散去，才同时松了口气。
那些侍卫虽然散开了，却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重新回到他们此前埋伏的位置。
青雾示意莫庭旭按兵不动，他身法奇特，便独自一人躲开那群侍卫，寻了一处安全的地方，用暗号回应宫墙外心焦如灼的两人。
莫庭晟的指甲深陷进了手心，他自己却毫不自知，直到听到声音，看到江翊紧绷的五官松懈了下来，知道事情已经回旋，这才感觉到疼。
但他也只是松开拳头，把手藏在袖中背到身后，用肩膀撞了一下江翊，语气轻松：“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走吧，回去好好休息。”
说着便往回走。
江翊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森森宫门，转身跟上。
一夜跌宕数转，饶是两人心智坚强也觉得有些疲累了，莫庭晟手法粗鲁地卸掉一身伪装，把自己整个人往床上一丢，在温暖的被褥上砸出一个人形大坑，长出了口气：“啊——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再多来几次，真是吾命休矣——”
他如今浑身上下都充盈着险象脱逃后的愉悦，穿了一身亵衣四仰八叉躺着，毫无形象可言，江翊却看得不舍得错开眼。
但他心里惦记着莫庭晟背着自己藏起来的手心，转身出去端了盆清水，又要了点细纱布，回来的时候莫庭晟已经把自己裹进厚实的被褥里，昏昏欲睡，听到他放东西的动静，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又重新闭上：“嗯？做什么去了？”
冬夜暖帐，心上人略带着鼻音口齿含糊地问询，前半夜的鸡飞狗跳恍若隔世。
感觉到江翊在床边坐下，莫庭晟闭着眼，像个蛄蛹，扭动着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来。
江翊再也忍不住笑意，宠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索到莫庭晟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还不睡觉，瞎折腾什么？”莫庭晟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语带不满地嘟囔着。
“阿晟，”江翊撑着手臂把他圈在怀里：“别躲了，你刚才站在上风口，我都闻到你身上传来的血腥味了。”
莫庭晟闷笑：“少夸张，就破了点皮还要包扎，哪这么娇气，快睡吧，折腾得还不够累吗？”
“那你让我看一眼，也好让我安心，不然我满脑子都是那股血腥味，今晚肯定是睡不好的，”江翊推着他的肩膀轻轻摇着：“好不好？”
他这连哄带骗加撒娇的架势，莫庭晟也实在招架不住，只好把左手伸出来摊到他面前。
左手的伤势看起来确实不算严重，只有几处被指甲抠破了皮，眼下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
可江翊哪有这么好糊弄，从被窝里捞住他的右手手腕牢牢扣住，莫庭晟只僵了一下，还是妥协了。
那手心上有两三处皮肉都翻开了，刚才洗脸的时候泡了水，伤口处就有些发白开裂，乍看起来更加瘆人。
江翊皱起眉头，用清水给他小心擦洗：“你就那么点指甲，是怎么能把自己掐成这样？”
他手法温柔，生怕弄疼了他似的，莫庭晟怕痒地缩了缩：“没注意......”说完半天听不到回音，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见江翊紧抿着嘴，眼皮微垂，心虚道：“别生气，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江翊细心地给他每个见血的伤口上好药，缠好纱布，放在唇边轻轻印上一吻：“如果再有下次，就掐我的手吧。”
莫庭晟微愣，眼里漫上化不开的柔情，等江翊把东西放好在他身边躺下，便八爪鱼似的缠上去，只可惜实在精神不济，便只记得说了一句就沉进了甜梦乡：“没办法。”
没办法，就像你不舍得我受伤一样，我也不舍得你受半点伤害。
次日。
莫庭旭换岗后回家匆匆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就带着青雾马不停蹄地赶到客栈。
江翊和莫庭晟睡得确实太晚，即便心里记挂着这事，也到了时辰才刚醒，顾不上那么多，先开了门。
青雾留在门口戒备着，两人便也有些懒得易容。
莫庭旭看到两人眼下明显的黑眼圈，急于出口的话还是压了压：“打扰你们休息了。”
江翊拿了件厚实的外衣给莫庭晟披上，给莫庭旭倒了杯热水：“大哥怎么还跟我们客套起来了。”
莫庭晟没忍住打了个哈欠，从茶柜里翻出一罐茶叶，一股脑倒了半壶，盖上盖子焖着煮，硬生生煮茶煮出了熬药的架势。
水开没一会儿，便倒了一壶浓茶灌下，这才把散在周围的意识给勉强收拢起来似的，目光也清晰起来。
莫庭旭在他折腾的间隙扫到了他手上的纱布：“你手怎么了？”
莫庭晟下意识心虚收了一下：“没事，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点皮，江翊非大惊小怪。”
莫庭旭将信将疑地看了江翊一眼，后者在他询问的目光中自若点了下头：“是，是我大惊小怪了。”
莫庭旭：“......”怎么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两人中间有些煞风景？
这虽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但想到自家兄长此前在信中事无巨细的叮嘱，莫庭晟生怕他知道真相之后要当面念叨自己一番，忙把话题引到正道上：“大哥是为了昨晚的事来的吧？”
此话一出，莫庭旭果然就转移了注意力：“昨夜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莲花池边会有侍卫埋伏？”
莫庭晟和江翊便把昨夜发生的事一一说给了他。
“纪明泽？”莫庭旭万分惊诧：“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纪明泽设的陷阱？那南疆蛊虫呢？”
这事莫庭晟昨晚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在脑子里捋过，没多想便否定道：“纪明泽这人是个小人，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他干得出来我也并不奇怪，但他也不傻，这南疆蛊虫在宫里惹了这么大的事，往小了说是祸乱后宫，往大了说就是里通外邦，他要是和这事有关，只怕没这耐心给咱们挖坑。”
他这番话任谁听起来都不像是一个从不过问朝廷事的闲散人士能说得出的，莫庭旭略带了几分探询看着他。
江翊也听出这话里给的线索太满了，面上却按捺不做声，垂着眼像是毫无察觉，揭开壶盖往里面加水。
茶香裹着蒸汽争相喷涌而出，又被盖了回去。
莫庭旭收回视线，随意落在缄默的茶壶上：“那暂且抛开南疆蛊虫不谈，他此番行径，难道是针对我？可若是针对我，为何不直接将纸条丢给我？”
莫庭晟睡意未散，在满屋的茶香里强打着精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透露了什么，听他这问话便继续答道：“此前我也疑惑他为何这般拐弯抹角，但昨天去了莫府我就知道原因了，”他顿了顿，神情有些迷糊地笑道：“大哥你是不是重新整饬了家里的防卫？”
莫庭旭经他一说便想到：“确实，我意识到宫里事情不简单之后担心有人对家中女眷下手，便调整了家中的防卫布置。”
莫庭晟：“莫府不比皇宫，一亩三分地里用上了边防级别的防卫布置，纪明泽一个成天和算盘账簿为伍的酸儒哪敢碰这硬钉子？这不，看到你变装来和我们会变，自然觉得你同我们关系匪浅，这才想利用这纸条将我们都一网打尽。”
莫庭旭应对起这其中的弯弯绕就觉得头疼：“可若是你们只问我要了宫防布局图自行行动，不曾将此事知会我呢？”
江翊接过话：“大哥忘了？在皇帝那里，知道这莲花池秘密的人，天下就只有你和他两个人，且这宫墙防卫是你一手安排，不论我们是硬闯还是巧取，一旦惊动了莲花池，被人当场擒获，你想，这事你能脱得了干系吗？皇帝那里，又会如何想你？会觉得此事与你无关一心保你吗？”
“还是会你也和其他人一样，都靠不住？”
听到这里，即便莫庭旭再如何地不善权谋，也已经能想到——到时候纪明泽再伙同朝中同党添油加醋一番，即便陛下有意宽赦，只怕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不过......”
莫庭旭闻言看向莫庭晟。
“这太子之事，若只剩下你和陛下两个知情人，那这纪明泽又是如何想到拿这事做文章的呢？”他道。
莫庭旭皱眉回忆：“太子近侍在出事之后就被秘密处决了，陛下为了掩盖，特地放出太子奉了密旨外出的消息，应当不会有人知道才对......”
“如果，”江翊道：“太子本来就不是失足落水呢？”
莫庭晟和莫庭旭闻言同时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太子身上所具备的才能，知道“溺毙”这种死法发生在他身上本就是极其荒谬的，但是至今为之又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加以证明......
莫庭晟顺势问道：“太子的尸体是大哥亲自处理的，你当时可曾检查过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异样？”
莫庭旭摇了摇头：“没有，太子没有中毒的迹象，身上也没有明显外伤，衣着也算整洁。”
“没有明显的外伤？”莫庭晟抓住重点道：“若说失足落水时撞晕过去还说得通，否则以太子的水性，若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必不可能在莲花池里淹死。”
莫庭旭也不再去追究为什么莫庭晟对于这些宫廷中人的特性掌握得如此清楚，注意力集中到事件本身：“但我当时问过，当时御花园除了太子，并没有其他人出入，太子进去的时候也是神志清醒，也不像喝了酒，既然没有酒，没有毒，又没有外力，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茶壶里的水烧开了，沸腾翻滚的茶水从壶盖出扑腾出来，沿着壶沿落到碳火上，激起了一阵阵的白烟。
莫庭晟起身打开窗户，看着江翊把茶壶从炉上提起来放到一边，又拨了拨炭火，小心把打湿的几块木炭夹出来放到一边。
看着看着，猛然想到什么。
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莽莽撞撞地扑到他身上，外衣一时没裹紧，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被睡意搅软了的骨头瞬间结上了一层冰。
“我想到了一种最糟糕的可能。”莫庭晟沉声道。
他那张稚气初褪的年轻脸庞上腾起了北地的冰霜，眼底杀意呼啸，犹如千军万马铮铮而立，只一刹那，心里便对南疆生出滔天的恶意。
在莫庭旭的心里，莫庭晟不过是个较同龄人更为早熟的半大少年人，他从没有想过会在自家这个幺弟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而这个表情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将士在久经沙场后被鲜血浸染出来的戾气，一旦意识到领土遭人侵犯，便会化成不死不休的决心。
今天坐在自己面前的莫庭晟就好像不是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看着长大的那个人，他不禁觉得自己或许该好好反省一下这些年是不是离家太久，错过了太多。
莫庭旭哑然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找回声音，问道：“什么？”
莫庭晟关上窗：“蛊虫。”
“为什么南疆蛊虫会成群出现在宫中？”
“为什么那些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珍贵的蛊虫会被人下在一群太监宫女的身上？”
“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们都隐蔽在宫中毫无动静，这一时又自己暴露了出来？”
“......因为这是一个机会，他们要抓住这个机会，造成更大的混乱，让朝堂之中，包括皇帝在内，人人自危，这样一来，他们就会主动掩盖，并且无暇深究太子意外溺毙的背后真相。”
“阿晟！”莫庭旭厉声打断他：“你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
莫庭晟面沉如水，目光宛若一潭微光不敛的深潭：“我是说，宫里有人和南疆勾结，意图易储。”
这回连江翊都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事情怎么会牵扯到如此地步。
他们不过无意间勾住了这张网上的一个线头，轻轻一扯，却扯出了天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