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州
江楚从京城到泊州，多带了两个人——京枕桥跟何炳。京枕桥在泊州待了多年，玉华门的根也在这，江楚对泊州不算太熟，有枕桥在会方便些；而京枕桥到底是刚归于西洲府不久，诸多事情不便差使，所以带了个何炳便于行事。
还有个他不想带的人——沈付情。沈付情跟京枕桥从泊州出来，已经有两个多月的光景了，趁着他们这次打马泊州的机会，她一要先回家看看，二要和京枕桥一起知会双方父母，定下婚姻之事。至于八字合与不合，日后再说。
这一路，沈付情把京枕桥盯得死紧，直到迈进泊州，她与三人分道时，还不忘找江楚看好京枕桥，别让他在外面水性杨花。可黎江楚只管得住自己，哪管得了那个天性风流的公子哥。
到了泊州的江楚并不着急，想闻风而动以做反制，便在南边的各城县打着骢马转了灯花。江楚发现这泊州的百姓实在是富的有些超出他想象，大街上几乎看不到破麻布黑头巾，最次的也是一身长衫，看上去也非富即贵的样子。
赵晃推《丰亩令》，便是为了国家这岌岌可危的粮食问题，可他发现这粮食问题在泊州根本不存在。那一半收归中央作的公田，几乎没有人去种，十亩能有八九亩都在荒废，如此一来新令适得其反，单是佃户一年的收成减了近一半，难怪心有不快。
江楚一直在琢磨赵晃推行《丰亩令》这事儿。照他对赵晃的了解，对方绝非性急之人，凡事步步为营。此番朝堂政局虽被他一朝更改，但是王相权势到底还在，如此推行政令可算不得稳妥。况且泊州一趟让他发现《丰亩令》存在的弊端，他赵晃难道没考虑到么？
江楚想不明白，这个满心城府的皇帝，又在打什么盘算。
江楚特意去了趟的康星县——因为惦念着徐漮涌托付的事儿，不过他走马观花的，靠一个布老虎也寻不着什么结果。京枕桥在“满芳楼”前停下过，江楚以为这大公子的风流性子又犯了，非要进去碰碰杨柳花。却不知他只是在回忆一个人罢了，一个曾经在这里驻足留步过的花魁。
抛开这些，三人遛马长街的主要目的，便是看看这泊州是否真的存在动乱。可除江舟城外，所有城县都被他们扫了个遍，也没看出四方矛盾的具体体现。但越是安生，江楚的眼皮子就越不安稳。
他那杀出来的直觉，嗅到了雨腥味。
他们披星戴月到了江舟城，估摸着时间已经是酉时，这个点造访官员府邸是有些晚了，还是先找个地儿落脚的好。京枕桥算算，自己在外面浪荡已经足足有四个来月了，于情于理也该回趟京家看看老爷子老妈子，正好让身后的俩人也有个暂时的归处。
三人行于大街上，京枕桥倒是见怪不怪，可另俩人发现这江舟城的繁荣程度再次超出了他们的预估。红灯长明顺满了每条街巷，行人熙熙攘攘，夜市珠玉琳琅。京枕桥告诉他们，这些夜市通常会持续到子时，有些时候灯火会彻夜长明。
他们路过桥边，桥上来来往往的孩童、老妇、夫妻，欢笑声、俏骂声，装点了衬着两岸星火入睡的河流的梦境。
而桥边三人，一姑娘，刚及笄的年纪，一中年男子，多半是她爹，再一男子，三十不到，一脸痞像，两条胳膊两条腿，没有一条端正，就是山上土匪来了怕是都要喊大哥，但奇怪的是他腰杆却是挺直。
那姑娘手脚被绑，瘫坐在地上，眼泪跟鼻涕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她爹弯腰笑着就要接过那痞子的钱，被京枕桥下马一声喝住。
“这位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姑娘是你女儿？”
“废话！不然是你女儿？”
“为何要卖？”
“我把她这么大，干啥啥不行，指她养我，早晚把我养死！也就随她娘有几分姿色，不如卖了，我快活几年，也比这天天有了上顿没下顿好！”
“公子！公子我求求您，洗衣烧饭饲养家畜我都可以！我不是她女儿！求您带我走！我不想被卖去青楼我求求您！”
“你这不孝女，在这扯什么犊子”
京枕桥瞥了眼那痞子，转而问那姑娘的“爹”道：“他出多少钱，我给十倍，你女儿，卖给我。”
她“爹”一听，两眼瞬间冒了亮泡，谄笑着比划着手指。京枕桥犹豫都没犹豫，把钱直接给了个够，解开那姑娘脚上的绳子，把她搀起，擦着那痞子肩膀而过，偏头冷冷瞥着他：“什么买卖都做是吧？”
那痞子下唇撅起起吹着气，吹起额头前那油的反光的头发，心道：“有钱了不起是吧？早晚有一天，老子让你跪下来求我！”
“谢谢公子！小女以后就跟着您，给您当牛做马！”那姑娘刚站起来没多久，手上的绳还没来得及被京枕桥松开，扑通又跪了下去。
“快起来！救你不是要你给我当牛做马的。”京枕桥又将她扶起来，给了她些钱财让她走，留下她眼里汪着江洋大海，对着京枕桥背影鞠了又躬。
江楚看着京枕桥上了马，淡淡道：“一个没有依靠的姑娘，拿着那些钱财，说不准可能会是另一种祸端。”
京枕桥瞧了眼江楚，一振马辔道：“救也救了钱也给了，再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
……
京枕桥一身浪荡公子的行头，与这里两相契合。江楚以往都披散着头发，让他内敛沉稳里带了些萧疏清狂，像是个山间名士不食烟火。可自从因为上次赵晃那一句话，他回去戴了个雕镂仙鹤的精致发冠，两侧发丝垂似素绦，在风里摇晃，顿时抹掉了那份清狂，活脱就是个温玉公子，与这江舟城的繁华，相看两不厌。
所以格格不入的只有在江湖野惯了的何炳。
然而何炳与江楚今夜看到的惊喜才刚刚开始。俩人跟着京枕桥一路向北兜转，到了个岔路口，听他说，往右去便是江舟城府衙所在处，而他们要走的这左边一道……
他们顺着大道直行，大道很清冷。他们似乎离那个繁华尘嚣渐渐远去。大道两侧是河流，河流越行越宽，江楚才渐渐意识到，不是大道旁有河流，恐怕是湖泊上建了个大道。而后再北行十里路，白墙镀金瓦的高耸拱门蓦然撞进了眼，而后江楚看到了……
这里像是一座独立泊州以外的岛屿，岛屿上坐满了大大小小的殿堂楼阁，鎏金片瓦，沙白高墙，水晶悬灯，白瓷潭池，清泉喷涌，孔雀塑像杵在池中央开着那宝绿眼尾屏。
制瓷、纺织、印染、酿酒、竹木、书、纸、漆各肆商业在这里百花齐放。
江楚有些瞠目，余光似乎是感觉京枕桥偏过了头来，聚焦向他看去才发现他正满脸洋洋得意的样子，展臂平挥，似纵揽这盛景，颇有些高傲道：“这里，都是我京家的！”
这一句话差点让何炳被正好滚到喉咙的口水噎死，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感觉每灌的一口风，都是金子做的。江楚怔了片刻，压下了内心的震惊感。他知道京枕桥他家有钱，可今日才发现，自己到底是对京家低了个大估。
自己这半个万户侯拥有的田赋，怕只是京家金海里的一粟。
京枕桥一路领着他们往最里边行去，路上京家的护卫披白甲缀金鳞，手持银矛，一一对他们家的大少爷行过见礼，继续执行防务。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三人三匹马，总算是到了该到的地方。
何炳跟江楚已经麻木了，对面前这座俨然如同皇家宫殿的建筑群，已然是看朱成碧，再也没那个余心去震撼了。二人跟在身前这大少爷的屁股后面，一边看着“宫殿”里富丽堂皇的装饰，一边听着下人女佣的一声声“大少爷”。
到了这宫殿中心的大堂处，大理石地砖滚着金纹质理，脑袋顶上悬着块巨大的琉璃垂灯，耀出光怪陆离的梦幻，金盏灯挂满了廊壁，墙面上不时悬着些西洋画，虽然江楚跟何炳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是大为震撼。
江楚跟着京枕桥的后脚走到了大堂里面，发现金扶手白玉阶的宽敞楼梯前，靠边盘着个坐在撒开的满地账单中间的男人。那男人的长发绑着细长的麻花小辫，辫子里系着金绺，一半遮耳一半露耳。俊朗面容上，眉宇带了些不属于中原人的英气，鼻梁前夹着块单片琉璃镜，金丝顺着挂在耳郭上。
男人衣着也不像中原的大家公子，象牙白衣在领口、双肩、衣袖、腰间处棱角分明，格外显其身段，左胸前还别了支羽毛。
他耳朵上夹了块羽毛制成的笔，左手捻着六七份账单，眼睛自上而下唰唰扫过，同时用右手同时敲着两个玉珠算盘，让江楚感觉这每打一下的算盘，都是千万真金白银流过。他嘴里不断碎念着，“三十六万七千九，扣去给刘家的五万四千二，再减去萧宋的住税、关税……”
男人似乎是察觉到三人走来，抬起眸子透过单片琉璃镜觑了三人，先是看着京枕桥淡淡道：“大哥回来了……二十九万八千零十五……”
江楚一惊，这人难道在说话的同时一并于脑中进行大数量计算么？他将心里的震惊随一口气吐了出去，定睛这才看清，这人的眸子里还带了抹宝石绿色。京枕桥在他身边道：“二位，这是舍弟，京枕析。”
江楚闻言心道：“和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手上作揖一拜，身边何炳附势。
京枕析随意扫了眼何炳，把目光落在了江楚身上，上下打量着江楚，“（喃喃）白发，白衣，金玉相映……”他又抬了抬眼，盯着江楚脑袋顶上，“你这鹤冠材质做工都不错，没三百两白银下不来。”
江楚瞳孔一震，他头顶这鹤冠本是他爹要在他冠礼时给他戴的，可他那时候还在天涯海角浪荡，根本没有回去加冠。还是前一阵子回黎府，老丁把这东西捧给他的。而根据老丁说的价钱，这鹤冠的确值三百四十两白银。
“老爷子——”京枕析又把眉眼敛了下去继续看账，高声吆喝道：“下来接客——”
那金扶手白玉阶的楼梯上面下来的不是老爷子，反倒是个女人，体态丰盈一身华贵，长相却是外邦模样，眉眼写着的都是“精明”俩字。她居高俯视着底下三人，笑道：“呦，大少爷这是在外面风流够了，也知道这儿还有个家啊？”
这夫人中原话说的倒还算地道，可听仔细了仍能品出别扭味来。
京枕桥作揖笑道：“姨娘说笑了。”
夫人瞥了眼大堂底下靠着墙边端着手站着的女佣，“秀娟，家里来客人了，你也不知道招呼着些。”她继而又看向江楚，“（笑）怠慢了客人，可别怪罪啊。老爷在顶上忙活事呢，一会儿便亲自下来接待二位。”
江楚一笑而拜，余光被一道金光晃过，定睛望去才发现是那女佣手上的金链。
江楚：“……”女佣都比我有钱是吧？
“二位公子，请随婢女到这偏堂来。”女佣说完，在前面引着路
一个高桌，围坐十二人都不成问题，象牙白玉的桌面，四边扣金边四角雕花，四个桌腿儿好一副婀娜窈窕样。桌面上置着“山”字形灯架，烧着红烛，摆了些金杯玉盏。江楚想起来当初赵晃第一次带他祈年殿的时候，赵晃同他玩笑道别怪他奢靡。江楚如今看看，怕是赵晃嘴里的“奢靡”到这一坐也得黯然失色啊。
江楚坐在与那桌子一样不落俗套的靠椅上，盯着身前的金杯玉盏放空，而后听身后传来声音，说的都是些招待不周怠慢客人的客套话，想来便是京枕桥的老爷子了。江楚起身对着京老爷一拜，对方示意自己落座，而后他也在主座上落下屁股，招呼着下人上酒上菜。
京枕析从满地的账单里走出来，拂去身上的纸屑，净过了手踱步到偏堂，却偏偏在江楚身边坐下，还对上了他挪来的温煦澈眼。
江楚眸子从他身上挪开，扫了眼京老爷子，对他那富贵行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对他那满口子官话也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捡着需要答的开口，不需要没必要的，他一笑了之。
下人端来一壶美酒，搁在了桌子中央。江楚看着那酒壶，通体晶莹泛着海蓝色，形制特殊倒更像是桌上放了个海螺。江楚随口叹了声好精致的酒壶，却没注意到京老爷嘴角那微僵的笑容与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