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多水，水自天上来，遇山成溪，溪汇成川，百川奔腾成江，这江便是漓江。
秦国都城秦阳城外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绿茵色，百水匿在其中，隐约可以看见四四方方的轮廓，农人们正抓着今年最后的机会耕种稷麦。
秦阳城的城楼上，齐王李显汋面前摆了两杯茶，一旁的茶壶里正煮着青梅，酸涩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小的向王爷请罪，不该让公子攻打襄城的。”
李啸兵败，怂恿他的宋青被齐王叫了回来，宋青立刻请罪道，“也是没有想到梁王世子竟然如此厉害。”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理解，我也知道，你对李啸的爱护之情。”齐王压着愠色，道。
“倘若用这些兵力，恐怕鹿家军早就被王爷歼灭了。是我，是我对不起王爷！”宋青长跪不愿起，惭愧道，“我没了儿子，见到公子不免生出舐犊之情，多说了几句，不想却引了歧途！”
“鹿家军不好对付。”齐王叹道，“当年鹿元也靠着鹿亦真发迹，揽了秦川要道，又爱好邀买人心。秦国的百姓，早就姓鹿了。”
“即器求道，田陈篡齐。鹿元也有本事，能让临江王许他建军，也有能力收拢民心，他日更有本事让秦国姓鹿！”宋青叹道。
“你的儿子，是叫孝城吧。”齐王道。
“是。”
“你宋青忠于谁的？”齐王又问道。
“宋青旧主，越王李相元。”宋青额前冒出密密的汗，道。
齐王听罢满意地点头，又问道，“现在呢？”
“越国已亡，独身一人，谋身不谋国，哪里有饭吃，宋青便在哪里。”宋青作揖道。
“很好。”齐王听罢觉得有理，便拉起宋青道。
宋青见齐王被自己说服了，便又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他日天京登基，送先生回越国。”齐王道。
“臣叩谢王爷！”宋青不禁泪眼潸然，跪拜道。
——
月色柔然，舒展在长卷般的天穹上。
海边崖岸上耸立的庄王宫在月下显得格外柔美。
庄王一身平和，盘坐在窗边的榻上，查看着进来与百越互通贩易的商贩明细。
“有皇上的密报。”维正白衣翩翩，双手擎着一只鸽子，走进庄王所在的书房。
“嗯？”
鸽子在月下照出了雪色，它在庄王的手中不安地跳动，卸下了脚上的任务后方被赋予了自由，扑棱着翅膀盘旋两圈后奔向了皎月和云霄。
维正弯腰借炭的火点燃了桌上的烛台，跳动的火光聚集起来。
庄王和献恭是有正常的请安折往来的，但密报不常来。只要有密报，那便是重要的事：献恭不愿他和庄王的交流被旁人知晓。
庄王扯开纸条，熟悉的笔迹映着烛光闯入眼帘。
但只有四个字。
牛货告罚。
因为怕信落在旁人手里，献恭与庄王的书信都是这样的哑谜，没有维正庄王根本看不懂。
“这是甚么意思？”庄王放弃猜谜直接问道，他又借着火光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怙亲亡厌，牛货告罚。”维正解读道，“乃是东汉班固所写。”
“写的是谁？”庄王问道。他读过《汉书》，但是不及献恭维正那样过目不忘。在开蒙求学的日子里，因为三人年龄相仿，维正被选为了庄王和献恭的伴读，三人经常在一起论书习道，也曾一度师从皇甫老先生。
“梁孝王刘武。”维正道，“先汉文帝之子，景帝胞弟，曾觊觎皇位，被断了念想后郁郁而死。”
“梁孝王？刘武？”庄王思虑长三寸，吞吞吐吐道，“梁王？！”
维正皱着眉头认笔迹。
“这实是皇上的笔迹，墨浮绿色，是燕墨。”维正道，“‘怙亲亡厌，牛货告罚。’说的是梁孝王刘武，他仗着母亲窦太后的宠爱植财货广宫室，意图抢了侄子武帝的皇位。难道梁王在天京有异心，皇上让我们提防梁王？”
维正思忖再三，方道，“近日的折子不能提及这事。折子虽有封条，但就怕万一。皇上既然此刻送密信，绕开了梁王，那便是不想让梁王知道。你是庄王，他是梁王，我也不敢派探子去探他。”
“倘若真如维正你所言是梁王大逆不忠，那该怎么做？”庄王听罢枯坐许久，低声问道。
他慌了。
献恭在北边的这几年，天京一直是梁王坐镇的，各郡的米粮铁盐和兵力部署他都是知道的，如果梁王要反，各郡都跟着反怎么办？献恭怎么办？他的皇位才刚刚坐稳，他还没有得到他全部叔叔们的认可，他还没有南下。
“听说梁世子守住了襄城，把李啸打回了百水城？”维正把庄王的思绪拉回来，问道。
“对。”
“按兵不动。”维正吹灭眼前的灯火，复而点燃，道，“在皇上下一道旨下来前，按兵不动。”
“如果梁王有问题，皇上势必要出其不意地南下，到那时我们要安住百越从南边围住天京，让梁王腹背受敌。倘若打草惊蛇了，别说没了胶东胶西两郡的粮草，更是被断了和皇上的言路。”维正忽而冷笑，道，“难怪百越战事不平，仗打完了，梁王怎么主持天京？”
月皎星明，庄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道，“这皇位到底哪里好？怎么人人都想要？我可从来没见父皇高兴过？我也没见灵帝真正高兴过？”
“他总是在画画。”维正道，在他的印象里，承景总是一副低头作画的身影，像一只孤鸿，最后飘飘渺渺化作一烟水墨；爷爷也在私下说过他是错投了皇胎。
维正说罢提笔蘸墨，用自己的小楷回信。
庄王歪过头，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逊，志，正，学？”
“愿做方孝孺，被诛十族也不易主。”维正抬头望月道。
皎月的清辉放肆地倾泻在崖岸上的庄王宫中，照亮了书房里的少年。
月光还是亘古的月光，少年的心仍旧是当年的心，九州也还是他们愿景中的九州。正如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雪后的九重城积了一层浅白，东宫的院子里，四方的烛火映着地上的霜雪对着头上的银辉，三个少年聚在石桌上头顶头，笔尖在手中游走，各自抄着被罚的一百遍《礼运》。
明月下的少年从来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