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茂粗略地翻看着手中这份“雄心勃勃”的清单,不由得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老师们的心情和策略,但也清楚,以大队目前的财力和实际需求,不可能、也没必要完全照单全配。很多设备即使配了,也可能因为缺乏专业师资或使用频率不高而造成闲置浪费。他的策略是,重点保障教学最核心、最基础的需求,对于一些拓展性、提高性的设备,可以逐步添置,或者寻求外部捐赠。
“谷薇,”刘正茂对正在整理文件的谷薇说,“麻烦你跑一趟,把这份清单送回学校给郝主任。请他安排人,要么油印,要么工整地誊抄,做个五份出来。我要给公社文教办和县教育局分别报送一份,申请经费支持。” 刘正茂心里早有打算,新学校的教学楼是大队自筹资金建的,没向上面要钱,现在借着配置设备的机会,正好可以向公社和县里打报告申请专项经费,能争取一点是一点。这和老师们“漫天要价”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的,我马上去。”谷薇接过清单,快步走了出去。
十点钟左右,公社主任古大仲陪着公社派出所的康指导员来到了大队部。刘正茂用广播喇叭喊来了副支书何福营。
古大仲先开了口,说明了来意:“正茂,福营,康指导员今天来,是传达县里的决定。县局非常重视我们樟木大队的治安保卫工作,特批在我们大队设立一个警务所,会派一名民警长期驻守,指导和支持大队的治安工作。”
康指导员接过话,他的态度比较务实,甚至带着点“打预防针”的意思:“刘副大队长,何副书记,古主任说得对,设立警务所是县局的统一安排,我们派出所是来执行和配合的。不过,有些实际情况,我得先跟大队交个底。首先,我们粮山派出所本身的经费非常紧张,恐怕很难额外拨出专款来维持樟木警务所的日常运行,比如水电、耗材、一些基本的办公开支,可能还需要大队多支持。其次,我们所里连所长带指导员一共就五个人,要管辖整个公社的地盘,警力实在不足。虽然县里答应派一名同志常驻,但日常的巡逻、防范、处理一般纠纷这些事情,主要还得依靠咱们樟木大队的基干民兵力量。警务所更多是起到一个指导、协调和处置稍微复杂情况的作用。”
刘正茂听了,点点头表示理解,但也提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古主任,康指导员,你们说的情况我们都理解。基干民兵维护本大队的治安,义不容辞。不过,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康指导员。基干民兵在协助维护治安、执勤巡逻的过程中,如果遇到需要现场处理的情况,比如制止打架斗殴、调解纠纷,派出所能授予他们相应的执法权吗?或者说,他们的权限边界在哪里?这样他们工作起来心里也有底。”
康指导员解答道:“这个不用担心。基干民兵本身就是法定的群众武装组织,是维护社会治安的重要辅助力量。遇到一般性的治安问题,他们有权先行制止、劝解,并控制现场。有民警驻守后,遇到需要正式处理的情况,可以由民警主导,民兵配合。大事、需要法律文书的事情,自然由驻村民警依法处理。平时,民兵的职责主要还是防范和协助。”
“哦,明白了,这样就好。”刘正茂点点头,随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康指导员,那基干民兵们平时执勤,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挺辛苦。派出所这边,能不能象征性地给点执勤补贴或者误餐费什么的?也好提高一下大家的积极性。” 他又回到了争取资源的老路子上。
康指导员苦笑着摇摇头,很干脆地回绝了:“刘副大队长,这个真没办法。我刚才说了,我们所里经费非常紧张,正式民警加班都是义务的,从来没有加班费这一说。更别说给基干民兵发补贴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维护治安,主要还是靠大家的觉悟和奉献精神。”
“好吧,情况我了解了。”刘正茂见没有争取的余地,便也不再纠缠,转而介绍何福营,“康指导员,关于警务所的具体建设事宜,我们大队支部已经研究过了,由何福营副书记具体负责。以后相关的工作,就由他跟您和派出所直接对接。”
何福营连忙上前一步,笑着对康指导员说:“康指导员,以后还请多指导,多关照!我们大队一定全力配合!”
康指导员打量了一下何福营,语气有些微妙地说:“何副书记年轻有为啊!听说进步很快,我要向你学习才对。短短时间就从……嗯,成为了大队的领导,是个人才!” 他本来想提何福营过去跟着敖淌梅的经历,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换了个比较中性的说法。
古大仲见状,适时地站起身打圆场,也是推进工作:“好了,基本情况都沟通清楚了。走吧,康指导员,福营,我们一起出去实地看看,选一块合适的地方建警务所。早点定下来,也好早点动工。”
刘正茂略带歉意地说:“古主任,康指导员,真不好意思,我这边还要等市邮政局的领导过来谈邮电所的事情,就不能陪你们一起去看了。有何副书记在,他对大队的情况非常熟悉。”
古大仲大手一挥,爽快地说:“你忙你的正事!樟木大队我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有何副书记陪着就行了!走吧,康指导员!” 说着,他便拉着何福营,和康指导员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临近中午,快十一点四十了,市邮政局的陈延安科长和一位赵副局长才风尘仆仆地赶到樟木大队部。这个时间点非常微妙,刘正茂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暗自思忖:这两位市里的领导,该不会是算准了饭点才来的吧?
一进办公室,陈延安就满脸歉意,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过来,一边连声解释:“刘副大队长,刘知青!实在对不住!让你久等了!我们真不是故意来这么晚的!本来早就该出发了,临出门的时候,赵局长又被市里一个紧急会议给叫了回去。我们只好在局里干等着,等他开完会,我们紧赶慢赶,一路紧赶慢赶,结果还是拖到这个点儿了!实在是抱歉!”
刘正茂接过烟,脸上挂着理解的笑容,摆摆手说:“陈哥,瞧您说的,太见外了!市里领导工作忙,会议多,我们能理解。赵局长,陈处长,一路辛苦了!快请坐!我们这乡下地方,条件简陋,大队部更是寒酸,让你们二位领导见笑了。” 他言语间既表示了理解,也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
那位赵副局长看起来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气质沉稳,他笑着接口道:“刘副大队长太谦虚了。樟木大队的名声,我们可是如雷贯耳啊!不光是从报纸上、广播里经常听到你们的事迹,今年春节后,省里还专门组织我们听过你们大队的经验报告会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大队的支书是姓古,对吧?古大仲同志?” 他几句话就拉近了距离,显示出对樟木大队并非一无所知。
刘正茂心里微微一动,这位赵局长看来是做足了功课来的。他笑着回应并更新了信息:“赵局长您记性真好!不过情况有点变化,古大仲支书因为工作出色,现在已经升任粮山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现在大队的支书是由原来的大队长郭明雄同志接任的。”
“哦,是这样!看来樟木大队真是出干部、出经验的好地方啊!”赵副局长点点头,随即环顾了一下简陋但整洁的办公室,又透过窗户看了看外面的景象,若有所思地说:“这一路走进来,虽然时间仓促,只是走马观花,但你们大队给我的感觉……很特别。具体哪里特别,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和普通的农村大队不太一样,有一种……嗯,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气。” 他这话倒不完全是客套,樟木大队整齐的新房、忙碌的工地、人们的精神面貌,确实与当时多数农村不同。
寒暄过后,陈延安把话题引向了正轨:“刘知青,上次电话里你说,和县邮电局那边已经沟通好了,在我们这儿设邮电所的事,县局没意见了,是吧?” 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核心目的。
刘正茂如实相告:“是的,陈处长。前天,县革委会秦柒主任在我们大队开现场办公会,我当面请示了这件事。秦主任亲口答应,由他负责跟县邮电局打招呼协调,确保市局的决定在县里层面畅通无阻。” 他刻意强调了是“秦主任亲口答应”,增加了事情的可信度。
陈延安听了,却略显惊讶地追问:“你没直接见到县邮电局的局长或者相关负责人?”
刘正茂坦然回答:“确实没有直接见到县局的领导。但我相信秦主任。他既然当众表了态,以他的身份和作风,这件事就肯定能落实。在我们高岭县,秦主任说话是算数的。” 他的语气充满自信,这种自信源于对秦柒行事风格的了解和对层级关系的把握。
陈延安与赵副局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陈延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为慎重:“刘副大队长,我们信你。今天赵局长亲自过来,就是想当面和你确认一件事,或者说,商量一个具体的操作方案。”
刘正茂心知肉明,重点来了,他脸上依然带着轻松的笑容:“哦?什么事这么重要,还劳烦赵局长您亲自跑一趟?请讲。”
陈延安斟酌了一下用词,先套了个近乎:“怎么说呢,刘知青,咱们……也算自己人了吧?” 这是他习惯性的开场白。
刘正茂从善如流,笑着应和:“呵呵,陈哥您这话说的,当然是自己人!有什么事您尽管直说,只要是我们大队力所能及的,一定配合!”
“好,既然是自己人,那我就实话实说了。”陈延安压低了点声音,“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市邮电局系统内部,今年有几个职工子弟需要‘上山下乡’。我呢,就给局领导提了个建议——把这三个子弟,安排到你们樟木大队来插队落户。然后,我们市局就以‘支持新农村建设、保障通讯’的名义,在你们这儿新设一个邮电所。等邮电所正式建起来,需要人手的时候,再以‘招工’的形式,把这三个下放到你们这儿的子弟,招进邮电所工作,让他们成为正式的邮电职工。”
陈延安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刘正茂的反应,缓缓问道:“这其中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这其实就是一种曲线解决就业、规避政策的常见操作,核心是借用樟木大队这块“宝地”作为一个过渡跳板。
刘正茂岂能不懂?他立刻抓住了关键点,直接问道:“陈哥,我明白了。恕我冒昧问一句,这三个需要安排的子弟,恐怕……都不是普通职工家的孩子吧?应该都是局里……某些领导的家属?” 他问得非常直接,目光敏锐地看着陈延安和赵副局长。
听到这话,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赵副局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虽然很快恢复了平静,但这一瞬间的微表情还是被刘正茂精准地捕捉到了。刘正茂心里顿时有数了:这三位“子弟”的背景恐怕不简单,至少有一位跟眼前这位赵副局长关系匪浅。
陈延安打了个哈哈,回答得比较含蓄,但也等于默认了:“呵呵,刘副大队长,这个嘛……我只能跟你说,不全是。” 这句“不全是”,往往意味着“大部分是”或者“关键人物是”。
为了打消刘正茂可能的顾虑,并展示“诚意”,陈延安紧接着抛出了交换条件:“当然,我们局里也充分考虑到了这会给你们大队增添负担。所以,领导明确指示:第一,新建这个邮电所的所有费用,包括土建、设备等等,全部由我们市邮电局承担,不让大队出一分钱。第二,等邮电所正式运行后,除了安置我们那三个子弟,我们还会面向本地,招录不超过两名职工,是正式的国营单位编制!”
这最后一个条件,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七十年代末,一个国营单位的正式工指标,其价值和诱惑力是巨大的。这相当于市邮电局送给樟木大队两个宝贵的“铁饭碗”名额,这无疑是极具分量的筹码,通常用于平衡地方上的支持,或者安抚关键人物。
刘正茂心念电转,迅速权衡利弊。他需要确认一些具体细节,以便评估大队的实际收益和操作空间:“陈哥,赵局长,你们开的条件很实在,我代表大队先表示感谢。关于建所的费用由市局承担,我想再明确一下:具体是怎么个承担法?是我们大队出地皮,然后从设计到施工,所有工作都由市局派人来一手包办?还是说,由市局提供标准的邮电所建设图纸和建设资金,由我们大队自己的施工队来负责建造?这两种方式,对我们来说区别很大。”
赵副局长这次直接回答了,语气肯定:“我们局里有现成的乡镇邮电所标准图纸。如果你们大队有可靠的施工队伍,那当然是由我们局出图纸、出资金,请你们的施工队来承建最为理想。这样既能保证质量,也能加快进度,还能为大队增加一点工程收入。” 这个方案显然对大队更有利。
条件清晰,利弊明朗。刘正茂不再犹豫,果断地伸出手:“行!赵局长,陈处长,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代表樟木大队,同意这个方案!欢迎市邮电局在我们大队设立邮电所,我们也一定会配合好三位知青的安置工作!具体细节,我们后续再详细敲定。你看,这都到中午饭点了,二位领导远道而来,一定饿了。走,先到我家吃顿便饭,咱们边吃边聊!”
刘正茂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没有说要回去跟支书郭明雄或者其他大队干部商量一下,这反而让赵副局长感到些许意外和不确定。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陈延安,用眼神询问:这么重要的事,这个年轻的副大队长一句话就能拍板?靠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