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苏樱拿到字据后勾起的嘴角，霍潇心里像堵了块棉花似的，胸口闷痛，压抑难受。
她难道就这么希望离开侯府，离开他吗？
当真是只把他当成主子一般对待了……
思及此，霍潇嘴角泛起一丝苦意。
美人在微弱的灯光下，仍然能看出她气质温婉似玉。加之，她面上喜悦的生动表情，更加能打动人心。
霍潇一边为她的容貌所动，一边沉思……
他敛了眉，思忖片刻后心里仍没个决断，但是他想为之后事态发展的两种可能，都做一条后路。为自己的后路。
他正了神色，竭力做出一副面上光风霁月的模样，拿捏了一下自己此刻应作出的态度。
似是对苏樱好意提醒道：
“如今京外未必太平，你若真要离开侯府，那最好还是等回京之后再离开。”
男人虽然话语里包含了提醒的好意，但他的声音仍然带了一分被人落面子的难堪，像是淬了冰，比之前不知冷漠了多少。
可苏樱，却丝毫没被他的冷所影响。
她点了点头，惜字如金回道：“嗯。”
今晚她本来就是借题发挥，拿下他立下的字据，为日后的自行离开做准备。
离开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逼霍潇就范，让他自愿跨过心里的最后一关，跟她生子。
逼霍潇。
总得一步一步，慢慢将他逼至，无法接受自己离开的地步，甚至是几欲疯魔的地步。他才可能会对自己妥协，自己才能达到生子的最终目的。
逼他需要时间，也需要筹谋。她最起码也会等到回京之后，且她逼他，逼得他执意与她纠缠后再离开……
因此，在离开时间的选择上，她与他的结论一致。她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跟他起争执。
苏樱回复的声音细若蚊吟，哪怕在寂静的屋子内，也很难留神到。可霍潇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她一开口，霍潇一下就捕捉到了。
见苏樱还肯听自己的劝，霍潇凝着的眉宇一舒。
堵在心口的那股气，略松了些。
拿到字据后的苏樱平静安宁，像是要与黑夜融为一体，融为一卷清雅淡然的仕女图。
屋内的宁静，与苏樱的淡漠，勾得霍潇想要了解更多她往后的生活安排。
霍潇抬眼揣摩了一下苏樱的神态，见她似是不反感，继续试探问道：
“那你……离开侯府后，还准备留在京城生活吗？”
他藏在袖中的拇指，轻轻磨搓了一下食指指尖。
如果出了京城，那他得多派些人继续跟着她……
“侯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苏樱一脸诧异，蹙了蹙眉心。她看向他的眼里，透露着疑惑，像是不知道他为何发问一般。
声音虽然一如既往温柔，但她的问句，像是在质问他为何要多管闲事一般。
闻言，霍潇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就是想问怎么了？
如今，他连问问都不行吗？
霍潇的侧脸越来越紧绷，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加利落，配合他周身逐渐变冷的气场，整个人如同利剑出鞘般凌厉。
苏樱见他如此情状，便知他此刻的情绪已达一个紧绷点。
心弦，紧绷再松，松后再绷。才能逼他彻底认输，向自己妥协。
苏樱见他一到了某个情绪波动的临界点，才垂下眼帘，开口道：
“奴婢……应该会留在京城生活罢。”
纤长的眼睫微颤，她的面容上似是带了一层伤感。
“奴婢父母早逝，家里也没有可以来往的亲人。回到家乡后，也只能独自一人待着。所以奴婢不愿回家乡。”
她像是把自己思考过很久了的打算，毫无防备之心地说与他听：
“除了家乡之外，京城是奴婢最熟悉的地方。奴婢会待在京城久居的。”
见眼前女子的眼神从伤感转变到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霍潇敛眸沉吟。
脑中思绪万千。
片刻后，他才开口对苏樱许下一个承诺：
“若是你到时候……遇上了什么麻烦，可以来侯府寻我。”
他现在还拿不准自己对她的心思，不明白自己是要成全她，放她走。
还是……
藏在袖里的指尖微动，泄露了他此刻的心神不宁。
苏樱闻言，抬眼望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又即刻垂下眼帘。眼睫扑闪，神思不定。
离开侯府后遇到麻烦，就去寻他帮忙？
他有这么好心吗？不会是挖了个坑给她跳罢？
苏樱心里腹诽，他动机不纯。
但她面上却故作惊讶，惊讶在立下字据后，霍潇仍能大度到不计前嫌，还愿意给她许下这个承诺。
她面上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才与他殷殷切切地感恩道，“侯爷，您对奴婢真好。”
惊讶与感激，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她身姿窈窕地立在灯光与月光交织的屋内，像极了一枝纯洁白净，毫无世俗之心的玉兰。
霍潇无心品花。他听出苏樱话语中的感恩，轻嗤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道：
“既然你决定要在京城久居，待你我回京之后，我会赠你两张房契。”
“一处是西城小院，安静别致。一处是京北屋宅，简洁宽敞。”
霍潇的黑眸深沉一片，声音却十分温柔，缓和了两人签字据时的冲动与激愤。
他言语里尽是诱哄：
“待你想要离开且选定居住地后，我会派人送你过去的。”
他温柔哄人的语调，配合俊朗的容貌及出手阔绰的财力，足以让许多人沉迷。
可苏樱，却从一开始就听出了不对。
送她宅子？
还派人送她过去？
若霍潇真想放她走，只送银票即可。
他这一举动，怕是包含了他的私心吧！
到时自己住着他的宅子，那岂不是一举一动都能被他所知。
若是他反悔了，不肯放自己走。那岂非轻轻松松就能扣住她？
苏樱敛眉，心里暗暗细品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温婉答应：“好。”
她对他行礼，表达主仆间的感恩之情：
“多谢侯爷。”
毕竟她的目的，不是真的想要逃脱他，而是办了他，与他生子。
住在他送的宅子里，给他留一丝可乘之机，也是给自己留一个发挥的机会。
霍潇见她答应，垂了眼遮住晦暗不明的眼神，他语气尽可能和善道：
“待你离府后，我会给你银钱傍身。”
听见苏樱开口，想要拒绝。他即刻止住她的话音，独断道：
“这本就是我之前答应过你的。”
“我答应过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他说完抬眼，意有所指地看着苏樱。
苏樱听明白他对自己不守承诺的指责，压根没想接他的话茬儿。
话音落下，两人安静下来。安静的时刻，让人沉入回忆。
霍潇躺靠在床榻上，回想起今晚种种。
他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没分清现实与梦境？引来了苏樱的反感？
要不是他先意图强迫，苏樱也不会想自行离开……
良久后，霍潇开口，想再为自己辩解一次，挽救一下两人如今尴尬的关系。
“我之前……之所以有那些举动。”
“是因为我……误以为那是个梦。并非存心想要欺负你。”
见苏樱沉默不语，他道：
“若是我以后不再混淆梦与现实，不再会随意冒犯你。”
“你还会不会想要自行离开？”
黑夜之中，他目光灼灼直视苏樱，像是有些紧张她的答复。
苏樱微微垂首，挽了挽鬓边的发丝，语气轻飘飘道：
“会。”
发丝挽至耳后，她抬眼看他神色认真。
“奴婢是因父母双亡，家里无人抚养才辗转几轮，被人卖进侯府的。”
思及此，她神思有些飘忽：
“侯府有千般万般好，奴婢也十分感恩您与老夫人的奴婢的关照。”
“可在侯府做您的通房，做主子们的侍女，始终都不是奴婢主动所选择要过的生活。”
“因此奴婢想要自己为自己做一回主。过上自己理想中，有夫有子的安宁生活。”
她的语气坚定，让人心生动容。可，霍潇却并不属于其中之一。
他阖上了双眼，掩了心中的想法。
许久后，他像是终于舍得松口：“好，我尊重你的意愿。”
夜间沉寂，两人心境截然相反。
苏樱平静如水，而霍潇却被黑暗吞噬，将他的心事无限放大，直至迷失。
他，半夜未眠。
直至后来，才坠入梦境。
梦中，霍潇耳边时刻回响着苏樱与他说过，嫁人生子的话语，如同魔音一般灌耳。
每每听到她重复强调一次，他心口的闷疼，都要加重一分。
他像是个局外人一样立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另外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给苏樱银钱后，放她离开。
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侯府，出走京城，前往一个他不知道的无名小村中。
霍潇见她看不见自己，便飘到了她的身边，看她买屋、买地，买家禽。与寻常百姓过着一般无二的生活。
转眼间，他又看到了苏樱的貌美出挑，吸引到了村子里最能干的青年。
每每青年向苏樱示好的时候，他都无比煎熬。恨不得将他一拳打死，免得苏樱被他吸引。
可他是个飘忽的局外人。掺和不到他们之间中去。
刚开始，见苏樱婉拒了青年的示好时，他还庆幸不已。
可渐渐地，一次两次。烈女怕缠郎。他眼睁睁看着苏樱开始对青年动心，开始对青年的示好，有所反馈。
青年得了她的正眼相待，立即顺杆子爬上去，说要娶她为妻。
梦中场景一转，唢呐响起，红意满屋。
苏樱与青年，很快就定下了亲事，也很快举办了婚事。
霍潇在一旁，见着他们成亲拜堂，进洞房。
这一刻，他心中天崩地裂。
他忍无可忍，飞奔京城。想要告诉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让“他”赶紧替自己把苏樱抢回侯府。
可，自己费了再多的口舌，那个男人都没有搭理他，因为自己是局外人，“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话。
自己看着“他”，默默地看着苏樱离府时舍弃，留下来的物品，时不时地保管擦拭它们。
每隔两三天，“他”都会到她住的厢房内小坐片刻。
作为局外人的霍潇，此刻才知什么叫做坠入深渊，难以逃脱。
……
翌日清晨。
窗外少男少女之间的轻声笑语，搅醒了霍潇的噩梦。
两道声音，都格外耳熟。
他不动声色坐起身子，凝神去听。
可他们像是怕影响他休息，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霍潇压根听不出他们话语中的内容。
偷听不成，霍潇面色难看了几分。整宿未睡，外加妒火中烧，让他的脸都隐隐发青。
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
晨曦从门逐渐变大的中缝中偷偷溜进了屋子，洒进了整个厢房内，却照不进霍潇此刻暗沉的心里。
“侯爷，您醒了？”常平道。
少男少女，一前一后走进厢房。
男子身量高大，眉眼清俊。女子身形娇小，容光绝美。
晨曦的微光，倾洒在他们身上，模糊了他们的容貌，远处一瞧，只看身量，衬得两人略有几分般配。
这一幕，与昨夜梦中的场景分外相似。
霍潇凤眼微眯，心中狂躁不堪。
内心似是有一头猛兽要扒开囚着他的铁栏，手中沾血也无惧无悔，企图挣脱原本的层层束缚，去做自己渴求的事。
霍潇胸膛起伏不定，想要竭力安抚自己失控的情绪。
可他几个深呼吸下来，也难平内心的燥郁。眉间郁气难解。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再难拉回。
理由无他。
只因为……见常平和苏樱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不仅让他联想到了日后她和她的夫君，欢颜笑语，情投意合的场景。
更让他回想到了，昨夜那个阴暗噩梦。
这场景，他已在梦中见过。哪怕理智上知道常平不可能与苏樱在一起。
可他经历过昨夜那么一遭，一觉醒来就看到这一幕，仍然觉得格外刺眼……
霍潇呼吸沉痛，眼睫垂下掩了自己所有的想法。
而他心里的那杆秤，渐渐往那个更疯狂的选择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