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闹剧带来的短暂欢愉,如山间晨雾,日头一出,便散得无影无踪。
就在黑风寨上演闹剧的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荣昌府衙内,一场真正决定生死的谋划正悄然展开。
知府刘大人端坐在檀木椅上,面前是一盏新沏的茶,袅袅白烟升腾,遮不住他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师爷王之敬弓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沓公文,小心翼翼地递上去。
“大人,这是下官连夜拟定的‘剿匪’文书,请您过目。”
刘知府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细看,而是轻轻吹拂茶沫,目光深邃,落在堂外的飞檐上。
“黑风寨……”
他慢悠悠开口,声音不大,“这伙匪徒,盘踞在乌云山已经多年,虽然平日里不曾直接侵扰府城,却也算地方一患。如今朝廷催促各府上缴钱粮,国库空虚,总得有个名目不是?”
王师爷心领神会,连忙点头附和:“大人英明。黑风寨这面旗号,正可供大人借用。百姓常有怨言,奈何不敢明言。大人只需高举‘为民除害’大旗,号令乡里,必能得万民拥戴。”
刘知府轻哼一声,手指轻敲桌面。
他倒不是真的在乎什么万民拥戴,不过是一场戏,总得有个像样的开场。
“为民除害是其次......”
刘知府语气转冷,“本官要的是,一石二鸟。其一,将乌云山一带的浮财尽数收缴,充入府库,对上也有个交代。其二,眼下天灾人祸不断,百姓心生怨怼,若不找个宣泄口,恐生事端。这‘剿匪’二字,恰好能将他们的怒火引到匪徒身上,顺带还能多收些‘剿匪税’。”
王师爷会心一笑,这正是他所想。
官府的逻辑从来简单粗暴:百姓的嘴,除了赞颂,便只有沉默。
要堵住那张嘴,恐吓与欺压固然有效,但若能再给他们造一个公敌,让他们自顾不暇,岂不美哉?
王师爷压低声音,“大人高明。剿匪名正言顺,一来可充实府库,二来可转移视线,三来,这剿匪之事,我们只需挂名,组织地方民团和乡勇,再请几位仙师助阵,届时真要死人,也都是他们去送命。”
刘知府满意地捻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才是精髓。”
他看向王师爷,眼底精光闪烁,“至于那些乡勇,事成之后,若有伤亡,便是‘为国捐躯’,抚恤金嘛……酌情发些聊表寸心便可。若是平安归来,也知晓了官府的厉害,往后定会更加顺从。那些出钱出力的乡绅,待事成之后,本官再另行褒奖,总不能让他们白忙活。”
“下官这就去安排。”王师爷点头哈腰,立刻退了出去。
就这样,一道道看似正义凛然的剿匪公文,加急送往各乡各镇,告示张贴得满城都是,义正言辞地将黑风寨说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滔天巨匪。
山下,一个负责在外探听消息的汉子连滚带爬地跑回山寨。
“官府……官府贴了告示!”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湿透的纸,上面是官府的戳印。孟桑一把夺过,纸上的墨迹晕开,但那几个字依旧刺目。
“清剿黑风寨,为民除害!”
汉子声音发颤,“不止!他们说我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还……还借着这个名头,让山下镇子里的每户人家,多交三成的‘剿匪税’!说是……说是剿匪用的军饷,谁要是不交,就是与匪徒勾结!”
此言一出,周围聚拢过来的山匪一片哗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愤怒。
他们是劫富济贫,偶尔也劫些不义之财,可何曾做出过那告示上描述的恶行?
悟藏放下手中的木瓢,走到寨门边。
山下的镇子炊烟袅袅,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次日,他换上一身寻常麻衣,头戴斗笠,独自下山。
他要亲自去看看。
行走在坊市街头,气氛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巡逻的官兵多了数倍,甲胄鲜亮,步伐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百姓们纷纷避让,低着头,脸上是藏不住的畏惧与麻木。
偶尔有几声窃窃私语,也是关于那些匪夷所思的重税,以及被强制要求服役的乡勇。
悟藏在一个角落里,看到官府正在招募乡勇。
人群中,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正与一名官差低声交谈,腰间的法剑灵光隐现。
修行者也下场了。官府开出的高额酬劳,在这乱世之中足以让一些个散修心动。
悟藏回到山寨时,夜幕已经降临。
消息传开,整个寨子炸开了锅。
“跑吧!往深山里跑!他们人多,还有仙师,我们打不过的!”
一个平日里最爱吹嘘自己勇猛的汉子,此刻脸色苍白。
“跑?我老娘还在山下!我跑了她怎么办!我爹我娘那点口粮,都被那些狗官搜刮干净了,我们走了,谁来替他们出头!”
另一个汉子红着眼,死死握着手中的刀。
“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战死!”有人发出了悲壮的吼声。
孟桑一脚踹翻了身边的酒坛,碎裂的陶片四下飞溅,酒液溅湿了她粗布麻衣的下摆。
喧嚣戛然而止。
孟桑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往日的粗犷豪迈被一层寒霜覆盖。她的双眉紧拧,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都给我闭嘴!”
她召集了钟虎、王二麻子等几个头目,进了议事的茅屋。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火把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的脸庞,每个人的心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孟桑找到了独自坐在石阶上的悟藏。
夜风吹动他灰色的僧袍,他闭着眼睛,似在冥想,又似在倾听这世间的苦难。
“和尚,你怎么看?”
孟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知道这个和尚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
悟藏睁开眼,目光沉静而透彻,仿佛能洞察世间百态。他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开口。
“官府想要的,不是这座山,是山下百姓的粮仓和口袋。他们借剿匪之名,行搜刮之实。百姓不敢怒不敢言。从一开始,我们不过是给赋税添加的一个合理理由而已。”
“我们若退,他们会继续找下一个‘黑风寨’,压榨不会停止,百姓的苦难亦无止境。我们若战,是以卵击石,力量悬殊。”
悟藏停顿了一下,试图从佛法中寻找一丝出路。
“或许……可以去谈。”
这是一个僧人能想到的,最慈悲也最天真的办法。
他仍想用道理去对抗刀剑,用言语去化解杀戮。
他相信,即使是再铁石心肠的官员,也该有一丝良知。
孟桑听完,忽然笑了。眼底划过一丝自嘲。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官府的嘴脸是何等丑陋。
她摇了摇头,没有嘲讽,只有一股发自骨子里的疲惫。“谈?和尚,你还不懂。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山野草寇,连人都算不上。我们是牲口,是田里的害虫。你见过谁会跟害虫谈判的?他们只会挥舞屠刀,斩草除根。我早就看透了。”
孟桑的眼中,已然没了最后一丝侥幸。
她起身,转身走开,背影决绝而孤寂。
当夜,山寨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突然,一阵急促尖锐的号角声划破夜空,从山寨外围的哨岗传来。声音如同雷霆炸响,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一个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带着无尽的恐慌,回荡在乌云山的回音之中。
“官兵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