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赶着城门大开，一匹快马披着露水奔驰上朱雀大街，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沾了尘土的锦缎，幂蓠上挂下的纱长得遮了半个身子，隐隐露出下面劲瘦的身躯。
风乍起，年轻人用手拨了一下轻纱，一张忧心忡忡的俊逸面庞刚呈现，又吝啬地躲了回去。
一个姑娘追着哈巴狗出了坊区大门，恰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惊鸿一瞥，竟再难忘。
徐光舻终于回到长安，回乡的喜悦却少之又少。他是带着峪伦部的国书来的，可行至半道，却听说皇帝驾崩，顿感不妙。
契赫勒的主力军被大梁击破后，梁军扫荡了国土内的残兵，而峪伦部在大漠追击契赫勒其余军队，同时解救了被俘虏的族人。戎戈游走在边城，寻找像他一样拥有峪伦部血脉的人，为如今人丁稀少的峪伦部补充新鲜血液。
但峪伦部早没有当年光景，愿意归附的人少之又少，而没有了契赫勒这一强敌，突厥人中短期内既没有大梁的对手，也没有大梁的代言人。
徐光舻想到了这一点，王茂咸进京勤王时，他则向北进发，找到了已被推为新可汗的奥古孜。
因为梁军此前的帮助，雁行看徐光舻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放不下国仇家恨，也不能像奥古孜那样隐藏情绪，干脆每次碰到他都绕着走，这次也不例外。
雁行刚从奥古孜的帐子里出来，迎面就碰上徐光舻，立刻一撇嘴，把头一扭走了。徐光舻无所谓，他们二人本来也不熟，况且听说她之前差点害徐明容被贼人掳走，看她也很是不顺眼。
待人通报后，他走入帐中，奥古孜正撑着头看一张羊皮舆图，额前的宝石垂下来，点映着玉雕般的面容和一双碧色的眼眸。
“你如何来了？”他头也没抬。
“契赫勒主力已破，可汗往后打算如何做？”
“如何做？”奥古孜直起身，将羊皮对折放在一边，缓缓站起来，借着高大的身形俯视徐光舻。
“突厥与大梁本非同根生，自当井水不犯河水，不知足下有何高见？”
“我……”徐光舻料到他会如此说，“可若没有大梁相助，峪伦部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
“啪”，奥古孜将腰间的短刀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门口的护卫掀开帘子闯进来，他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孙子，突厥人有突厥人的方式存续，为何离不开梁人？”他笑不达眼底，透着一丝狠劲。
“你未婚配，你的可敦将会是谁？峪伦部弱得像新生儿一般，你不能保证其他部落的可汗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你有万般能耐又如何？”徐光舻拿话激他。
奥古孜不为所动，挑了挑眉，转过身，慢条斯理道：“白手起家，大丈夫为何要仰仗妻家？”
“并非仰仗。”徐光舻摇头，“而是助力。大梁不能够再以战争使外族臣服，需要一个使者传递大梁的强盛，这个使者，依然可以是峪伦部。”
他知道奥古孜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都能撇开恩怨只谈实事，只要事情为他所用，这和皇帝是一样的。
“你可以假装不知道峪伦部灭族的真相，甚至只要言语如此，向圣人求娶公主为可敦，以续两族之好，他将乐意之至。”
奥古孜微微一愣，要说大梁公主，适龄的只有赵怀玉，也算是熟人，“她与明……昭阳县主情同姐妹，你当真舍得？”
“……生为公主，受天下人供养，自要为天下人计，何况可汗英武不凡，日后当大有作为，有何不舍得？”徐光舻一笑。
雁行得知此事时自然不能理解，若是徐明容倒也罢了，可赵怀玉既非奥古孜的心上人，也是间接害死他们父亲之人的女儿，她不明白奥古孜为何能够做到如此地步。
在她心里，与谁成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为什么哥哥要把自己的婚姻当成部族的筹码呢？
她与奥古孜闹了三天，奥古孜只是无奈地笑，让她出去找其他姑娘们玩，“这里没有你要操心的事。”
可如今帝王是赵叔文，加上先帝新丧，除赵叔文较特殊外，其余子女均有较长的守孝期。且赵叔文最是心软，若是赵怀玉死活不同意，此事也不能够成。
他并无官身，不能随意入宫，自然先回了侯府，阔别两年，心里万分激动，门童见到他也是一惊，乐颠颠地冲进去报喜。却发现自家有些格外的冷清，不禁腹诽，以为是自己离开太久，不熟之故，先往昭觉居去。
他北上前曾写信告知家人，因而徐照朴见到他时虽说惊喜，但也不至于喜极而泣，只说孩儿长高了。程夫人又泪眼婆娑的，只怪西北的风把最像她的儿子吹丑了。
令徐光舻心痛的是，徐照朴竟瞎了右眼，戴着眼罩。他自己浑不在意，说被岭南的瘴气毒瞎了，不疼，大丈夫行军打仗，不缺胳膊少腿有命回来已是老天庇佑。
“兄长和妹妹呢？”
“你大哥得迁忠武将军，如今正在校场呢。你……”徐照朴神色有些黯淡，徐光舻忙问：“妹妹怎么了？”
他以为是谁走漏了风声，明容知道了峪伦部欲求亲的事情。
“……你妹妹如今已是靖王妃了，她归宁时，还想着你何时回来呢。”
“靖……”徐光舻愕然，没想到此事会这样快，若知道明容要成亲，是死也不会去峪伦部趟这趟浑水的，如今还不知浑水能不能趟成。
“可……可怎么就嫁人了呢？先帝刚刚驾崩，之前又连年征战，如何会……？”
徐照朴摇头叹道：“先帝薨逝前下旨，要明容嫁过去冲喜。”
那他不还是死了？徐光舻恨得牙痒痒，他耽搁几月，回来一瞧妹妹竟如此草率地嫁过去了。好在皇子的聘礼和明容的嫁妆都是出生开始准备的，流程虽简单些，排场倒也不算小。
心里想着，他竟然要落下泪来，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半晌，才掏出怀里的国书，跟徐照朴说明来意。
徐照朴没有碰国书，闻言却很是诧异，瞪着眼道：“先帝遗诏，欲以庆宁长公主和亲峪伦部，圣人虽万般不肯，但遗诏难违，正愁此事如何解决，交由谁办呢。”
徐光舻立即松了口气，先帝果然是面面俱到，生前做不完的事死了也要后人完成。
次日，徐照朴便引荐了徐光舻到皇帝跟前，这本是不合圣意的事情，突然冒出来有人能干了，皇帝心里是既乐意又不乐意，瞧着徐光舻就有几分碍眼。
只说这件事庆宁长公主不同意，问徐光舻怎么办，然后便气呼呼地走了，徐光舻也不气馁，回去递了帖子到靖王府，要见徐明容。
听说妻舅来了，赵叔元早早地就在府门口等着了，结果迎面碰上徐光舻翻上天的白眼，知道他并不满意明容被草草嫁过来这件事，神色便愈发恭敬，态度愈发谦卑，叫徐光舻有气也撒不出来。
明容本不是爱哭哭啼啼的人，见到徐光舻除了有几下大喘气，碍着嫁作王妃了也不好太疯癫，酝酿了几下，长叹一声，说“二哥总算平安归来”，算是见面礼，于是徐光舻心里更堵得慌了，恨不得去把帝陵刨了。
“你可听说了，先帝要庆宁长公主和亲这件事？”
二人在矮桌边面对面坐下，赵叔元箕坐在一旁，低着头装空气。可这空气这两年跟窜天猴似的长高，面容也长开了，装空气也装得晃人眼睛，徐光舻能揍他的理由又少了一个。
赵叔元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明容，见她微微一笑：“这样大的事情，我如何会不知道，圣人将此事交给二哥了吗？”
“正是，想必你也猜到，我也让你去劝劝庆宁长公主。”
没想到明容却轻轻摇了下头：“不必我去劝的，她同意了。只是圣人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罢了，怕她嫁过去受苦。解铃还须系铃人，怀玉自己去劝圣人就好了。”
“那她为何不去？”徐光舻疑道。
“她觉得抢了我的，过意不去。我虽告诉她我如今早已不在意，可她自己放不下。”
赵叔元抿着唇，手藏在袖子底下，伸过去抓住明容的手，他的手粗糙，手劲又大，明容皱了皱眉头，瞪了他一眼，赵叔元便赶紧松了松。
“竟是如此……”
徐光舻有些不知道如何说了，他深知妹妹曾经如何爱恋阿史那奥古孜，赵怀玉与她情同姐妹，自然也曾真切地将奥古孜当作过自家亲戚，如今要她嫁过去，哪怕是为了大梁，她心里也膈应。
先帝驾崩后的第二日，赵叔文悄悄找到赵怀玉，将此事告知她。诏书此时尚未宣读，还没有旁人知道，赵叔文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篡改遗诏这样的事赵叔文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只想将此事拖下去到不了了之。
赵怀玉一下被击垮了，父亲刚逝，这样的事情又落到她头上，失魂落魄地传明容进宫，犹豫了半晌才告诉她。
明容并不意外，早在紫宸殿侍奉时，她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先帝死在了怀玉定亲之前，没想到会是峪伦部。不过仔细一想，也有几分道理。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
“我……”赵怀玉一低头，一滴眼泪就掉出来，打在外衣上，“父亲自有他的考量，是为大梁计，我并无什么来反驳，可……”
她抬头看着明容，眼里满是伤心。
“可他是你的意中人，我知道赵叔元如何都比不上他，我也曾真心希望你们好，我若是同意了，岂非抢了你的姻缘。”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明容抬手用帕子不停地给她擦。
她平静地望着赵怀玉，温柔道：“我的姻缘是你三哥，我是靖王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你如何就抢了我的？哪怕是为了两族考量的联姻，你嫁过去，奥古孜不会亏待你的。”
她深知奥古孜的秉性，哪怕他不甚愿意，也不会将气出在赵怀玉身上，若联姻的对象是别人，她还不敢保证，可这人从前同她两心相知，她因此万分确定。
纵使她又劝慰了几句，到底还是要怀玉自己消化，明容也不强求，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回到靖王府，她同赵叔元说了这事，赵叔元只是点头，言此事是妥当的，还要看他妹妹如何了。
那日并非皇帝亲口告诉她，让她尽快嫁进靖王府，而是直接由太史令择了吉日，报送到侯府。还是郑皇后第二日召她进宫，说此事实在是仓促，生怕她心里不快，赶紧先同她说明白，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皇子公主们是何待遇，待她定还要好些。
明容并不很在意，总归是要嫁给赵叔元的，早晚都一样，反而还安慰了郑皇后几句。
成亲的晚上，赵叔元没有敢喝多少酒，一进洞房先和明容道歉，没取来晋王的头颅当聘礼，晋王直接在乱军阵中被王茂咸斩了，人头自然归他。
明容失笑：“你若真拿颗人头来聘，我父兄不得把你打出去？我也不是母夜叉，真要一堆首级来做什么？”
赵叔元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征讨南方时也几次想斩闽王，到底还是收了手，押送京中问斩，毕竟是他的叔叔，没有多少情分，也有血缘在。
他踌躇片刻，从袖中拎出一串项链，光秃秃的玄色绳子，上边坠着一枚辟寒犀打磨的环。明容便明白了。
那是她给徐照朴的，也难怪徐照朴会被瘴气所伤。
“那日大军遭遇毒瘴，徐侯……泰山将此物交于我，使我幸免于难，他自己却损右眼，我……我极过意不去。”
明容的手在袖中攥紧，片刻，还是松开。
“……罢了。”
执着于这样的事情没有意义，徐照朴是臣，也是靖王未来的岳丈，他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的，只感念老天，教她父亲平安回来了。
被这事一打岔，明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同赵叔元行房事，此时更是全无心情，赵叔元自己心里也清楚，从柜子里又拿了床被子，在一旁打地铺，天气暖和，也冻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