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楼下的电话铃声在响，卧房里又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江雅端着托盘，推开房门，走进卧室，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轻声唤道：“妈，该吃药了。”
胡小妍应声坐起来，从女儿手里接过小碗，头也不抬地问：“谁来的电话”
“我怎么知道，东叔过去接了。”
江雅顺势坐到床尾，侧身看着母亲小口慢呷碗里的汤药。
其实，那也谈不上是什么药，不过是些参茸之类的补品罢了，胡小妍喝得倒也顺畅。
静默片刻，江雅忽然开口道：“妈，我想待会儿出去逛逛。”
胡小妍放下碗，转头冲女儿笑了笑，问：“怎么，又嫌家里闷得慌”
“可不是么，自从上个月学校停课以后，整天都闷在家里，总共也没出去几回，眼瞅着快过年了，接下来又得搁家里待好几天，我想出去透透气，对了，承业也想出去。”
“我看就是你想出去吧，承业可没你那么爱凑热闹。”
胡小妍立马戳穿了女儿的谎话。
江雅也不在意，索性承认了，紧接着便又嬉皮笑脸地央求起来。
姑娘年纪轻，活泼，好动，能说会道，爱交朋友，又是新式教育下长起来的，全然没有深闺千金的架势，恨不能整天跑出去抛头露面。
胡小妍一想，奉天的局势已经平稳下来，便点点头说：“行吧，待会儿让你东叔带你出去溜达溜达。”
没想到，江雅却说：“妈，别麻烦东叔了，你让我自己出去吧！”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都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不认识路，还能走丢了不成”
“这事儿你就不用想了。”
“妈——”
“说什么都没用，”胡小妍断然回绝了女儿的请求，“要么让你东叔带你出去，要么你就干脆别出去了。”
江雅腾地站起来，埋怨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再敢顶嘴，我扇你！”
“嘁，我的那些同学，都跟我差不多大，人家早就自己出去逛街了，就我，无论走到哪儿，东叔就得跟到哪儿，人家女同学在一起溜达，他总在后头跟着，算怎么回事儿”
“她们是她们，你跟她们不一样。你东叔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出事。”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我也要面子啊，我那些同学背后都笑话我了。”
江雅情绪激动。据说这叫叛逆，人到了一定岁数，就要长出一身反骨，甭管爹妈有多大的成就，在儿女眼中，统统看不上，凡事都要跟爹妈反着来，只有走出家门，在外历练一番，才能知世道艰辛，父母不易。
胡小妍也是面露愠色，冷哼道：“小屁孩儿，脚丫大的岁数，你有什么面子”
“你——”
“你什么你”胡小妍接着说，“我是你妈，难道还能害你不成你忘了你大姑奶的事儿了么今儿是城里最后一天市集，大街上那么多人，你要是被人绑了怎么办”
江雅急道：“可、可你不是说，家里已经没事了吗”
未曾想，话音刚落，就听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张正东一改往常，竟然跑着上楼，连门都来不及敲，便径直闯进屋内。
“嫂子——”
话到嘴边，东风忽又顿了一下，眼看着大嫂脸上颇有些愠色，又见江雅在场，便说：“大侄女，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妈有话要说。”
“我不出去，”江雅赌气似的走到窗边，坐下来说，“我妈不让我出去。”
“这……”张正东有点犹豫，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大嫂。
胡小妍见东风的神态与往日不同，也有心要把女儿撵出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江雅日渐长大，总该了解家里的状况，以免她心存侥幸，于是便摆了摆手，说：“让她在那听着吧！”
张正东稍显迟疑，终究是不敢耽搁，低声便道：“嫂子，我哥出事儿了。”
“什么事儿”
“枪击。”
胡小妍心头一紧，手中的青瓷碗却又稳稳地放在床头柜上。
这已经不是江连横第一次遭遇刺杀了。
十年前，满清宗社党试图拉拢江家未果，就曾策划过针对江连横的刺杀行动。
那一次，老爷子送给他的鎏金怀表，保住了他的性命。
四年前，沪上闸北火车站，江连横得罪了青帮，险些命丧黄泉，好在彼时的闯虎掏出了珍珠项链，江连横猛一低头，方才幸免于难。
最近的一次，即是关厢大乱那天晚上，虽有意外之嫌，倘若没有许如清舍身相救，后果恐怕也不堪设想。
江连横已经很幸运了，幸运到让人误以为，他似乎不是凡人，至少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某种庇佑。
然而，这一次，他的好运走到头了。
胡小妍身为黑帮大嫂，自然没有因此而惊慌失措，尽管心急情切，脑子却还很冷静，整个人端坐在床上，似无所动，实则却在迅速整理思绪。
怎奈她身体病弱，绝非一朝一夕，而今冥思苦想，便觉得隐隐头痛。
江雅却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立马窜起身来，赶忙问道：“东叔，我爸中枪了”
张正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江雅追问道，“我爸人呢在医院么你快开车带我去——”
“你消停点，把嘴闭上！”
胡小妍突然吼了一句，紧接着又猛咳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断断续续地责怪道：“家里出了点状况，你就慌慌张张的，怎么拿得起事儿你这样……叫我以后……以后怎么能放心”
这时候，江雅早已忘却了方才的争吵，心里只挂念着父亲，情急之下，眼泪便涌出来，哽咽着说：“妈，我着急，我爸他不会……”
“急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
胡小妍打断女儿的话，语气变得格外严厉，却说：“你不是总想听家里的事么，现在听见了，你要哭，就痛快回自己屋里去哭，你要想留下来，就把眼泪擦干净，别在这哭哭啼啼的，没人可怜你。”
江雅倍感错愕，愣了愣神，随后抬起胳膊，把泪水擦干，平复片刻，挺起脖颈，说：“不，我留下来。”
再看她的神情，终于有了父母年少时的模样。
可是，胡小妍吼了几句，便觉得后脑发麻，眼前掠过一道道黑影，似乎有点缺氧，喘了好长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东风，有气无力地问：“谁干的”
张正东摇了摇头，说：“目前还不清楚，刚才是南风打来的电话，说是在横社宣讲的时候出的事儿。”
“你哥还活着吗”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西风已经护送大哥去施医院了，伤势应该不太严重。”
东风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发现大嫂的状态好像不大对劲儿。
胡小妍双手拄着床沿，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要轰然倒塌。
不过，她仍然强撑着坐在那里，只是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接着又问：“现场有几个刺客”
张正东说：“目前只有一个，但还没抓到活口，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其他同党。”
胡小妍点了点头，虚喘着说：“那家里也未必安全，去给其他柜上打个电话，多叫几个……多叫几个人手过来看家护院。”
“嫂子，南风已经打过了，我刚才又打了一遍，不用担心，人马上就到。”
“衙门那边，打过招呼了吗”
“暂时还没有。”
“马上派人去通知衙门，不要打电话，找个有眼力见的弟兄，去衙门把话当面说清楚……你哥刚答应过陈处长，三个月内，奉天城会党息争……这是你哥说出去的话，现在出了岔子，必须去给衙门一个说法……”
张正东应声点头，随即上前一步，忙说：“嫂子，要不你先躺下歇会儿，我开车去施医院看看，回来再给你消息也不迟啊！”
东风这一番话，到了胡小妍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了“施医院”三个字，于是忙说：“对，你倒是提醒我了，医院也要派人去看着，如果还有其他刺客，也许会在医院动手。”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引擎轰鸣。
江雅转头一看，却见薛应清的车子开进院内。
汽车还没来得及停稳，薛应清、海新年、老刀和康徵便已相继钻出车厢，径直走进大宅。
原来，大西关枪击案爆发以后，南风就在横社会馆里给各处柜上打了电话，薛应清接到消息，立时乘车赶去江宅，好巧不巧，半路碰见了海新年，就把这小子也给捎了过来。
几人冲进大宅，轰隆隆的脚步声立刻引起了各房妻眷的注意。
霎时间，花姐和江承业，书宁和江承志，谷雨和小西风，连带着程芳，全都从屋里跟了出来。
眼见着薛应清等人神情严肃，大家赶忙追问发生了什么。
薛应清也没空解释，一边朝主卧房走去，一边急匆匆地说：“东家出事了。”
闻听此言，大家自然便都紧随其后，直奔胡小妍的卧室走去。
海新年脚步飞快，心里想着义父的嘱托，率先冲了进来，张嘴就说：“干妈，我干爹他——”
话没说完，张正东就在他身后扯了一把，闷声提议道：“新年，有话慢慢说。”
海新年知道干妈身体病弱，也明白东叔的意思，是怕他说得太快，从而使干妈忧惧成疾，但他平日里却又实在是嘴笨，不懂得变通，冷不防被人打断，一时间愣在原地，竟不知到底该如何开口。
然而，胡小妍的心思又是何等细腻
海新年刚一进屋，她就注意到了义子身上的血迹。
那必定不是小伤口的出血量，海新年的双手尽是凝固的赭红色血迹，几乎看不到任何肉色，血迹一直满到袖口，甚至就连大衣襟上也蹭到了不少。
胡小妍的脸色微微泛白，低声问道：“说罢，情况怎么样了”
海新年不敢隐瞒，如实回道：“情况很严重，干爹让我来叫您过去看他。”
直到这时候，胡小妍的神情仍然没有丝毫慌乱。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垂下，点点头说：“都先出去吧，小花留下，帮我换一身体面点的衣裳。”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看来大嫂的意志很坚强，并未被噩耗击垮。
花姐连忙走到桌前去推轮椅。
江雅急道：“妈，我也跟你过去！”
胡小妍点了点头，身体又稍稍往前倾了一些，却说：“去吧，小花和书宁，承业和承志，大家都去。”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于是就把江家的儿女妻眷全都叫上了。
紧接着，谷雨又问：“嫂子，那我们……”
话没说完，薛应清便打断道：“你们就先别去了，人多太乱，儿女在场就行了，都抓紧回屋换衣裳吧！”
谷雨听了，点点头，随后便从屋里退到了走廊。
江雅等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张罗着回屋换衣裳。
没想到，正要走时，却见胡小妍身子一歪，即将坐到轮椅上了，结果却是“哐啷”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
众人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搀扶。
只见胡小妍眉头紧锁，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刚刚休养了三五天的病体，果然再次遭受重创。
尽管她临危不惧，头脑冷静，但这副残缺的身体，终究还是拖了她的后腿。
薛应清见状，连忙吩咐道：“快！别换衣裳了，赶紧顺路送到医院去吧！”
情况紧急，张正东也顾不了太多，立马拿起棉被，裹在大嫂身上，抱起来就朝楼下飞奔而去。
但就算这样，胡小妍还是强撑着给东风下了最后两道命令：
第一，急调赵国砚回奉，替江胡二人主持大局。
第二，不许追责执勤保镖，就算抓到刺客，也不许冒然开战，万事唯稳当先。
说完这两句话，胡小妍终于坚持不住，把头一偏，整个人便晕沉沉的不再说话了。
其他人也赶忙冲到楼下，东风和老刀各自发动引擎，江家的儿女妻眷纷纷钻进车厢。
临到玄关门口，薛应清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冲海新年吩咐道：“小子，车上的地方不够用，你别去了，留下来看家。康徵，你也留下来陪他。”
海新年毕竟是个外姓，倘若江连横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自然要把位置让给江家的亲生儿女，因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立马答应起来，挑起了看守大宅的重任。
康徵点了点头，随即迈步送薛应清走向汽车，忍不住低声问道：“掌柜的，你看这……咱们还能走么”
薛应清叹了口气，频频摇头道：“再说吧，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