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匆匆步入和帝的暖阁,阁内烛火通明,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和帝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亲切笑意。
“顷寒兄,你可算回来了!”和帝几步上前,像在清缘山上般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此番巡查各州粮仓,奔波劳苦,人都清减了。朕可是日日盼着你回京。”
顷寒脸上被和帝捏得皱皱巴巴,但难掩重逢的笑意:“为陛下分忧,谈何辛苦。只是外面的饭食,确实不如长洛合胃口,连羊肉串都来不及吃,就飞奔来看陛下了。”
和帝朗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知你惦记着这口。早已备下了。”他示意一旁,小案几上果然摆放着刚炙好的肉串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
“陛下果真贴心!”
三人落座,寒暄几句后,和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反而染上一抹凝重:“这么晚叫你们来,是有件棘手的事。”他沉吟片刻,“看押在天牢里的琼玖,死了。”
林堃远眉心微蹙,顷寒刚拿起肉串的手也顿了顿。
和帝沉声继续:“死前,她留下一封认罪书,承认自己是渤海安插在宫里的细作。又言受长公主指令,去年蓄意破坏亲蚕礼,今岁又在马球赛上意图借程安饶之手迫害新罗世子嫔。”他顿了顿,“但她坚决不承认与兵符失窃案有关。而且……”
和帝微微叹了口气:“堃远兄那日送来的天牢密报,也被她证实。”
暖阁内一时静默,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长公主之事,你们如何看待?”和帝将问题抛了出来,眼神先是看向林堃远。
林堃远沉思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陛下,可知琼玖是自杀,还是天牢出了疏漏?”
和帝微微一愣:“堃远兄为何有此疑虑?”
“荼蘼坞门规首戒,凡入门者,剑锋可折,钱财可散,唯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不可自我了断,令其蒙尘。”
“堃远兄是怀疑有人……?”和帝忽然想起方才卢莘谷来禀报时,提到这张绝笔书是在琼玖的衣服内袋找到的……“是了,倘若她认下罪,死是早晚的事,何必自戕。”
和帝脸上凝起一道怒气,拳头敲在龙椅上发出一声闷响:“何人如此大胆!”
“陛下息怒。”顷寒放下玉箸,从容劝解,“依臣浅见,琼玖此举,恰是担忧遭遇不测而预留的自保之策。这份绝笔自白,正因其出于此种考量,反而更显可信。”
“那照这么说,长公主果然与渤海王……”和帝的拳头攥得发紧,“可恶……!”
“陛下。”林堃远劝道,“臣知陛下所恨,但琼玖已死,死无对证。这份认罪书若公之于众虽可解陛下怨气,但皇室颜面将荡然无存。长公主殿下纵有不是,毕竟是天家血脉,关乎国体。”他抬起眼,目光锐利,“为今之计,或许……只能‘相信’殿下前几日呈递的诉状。”
和帝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将一切罪责,坐实到渤海王头上?”
“正是。”林堃远点头,“如此,既能保全皇家体面,又能将渤海置于不义之地。只是……”他话锋一转,“此举无异于会让安东再次陷入动荡,需寻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问罪,又能最大限度减少我朝损失。”
和帝微微颔首,面露忧色:“堃远兄所虑,正是朕所忧。边界若开衅端,劳民伤财,确需一个稳妥的法子。”
两人陷入沉思,都在权衡其中利弊。这时,旁边传来慢条斯理的咀嚼声。只见顷寒复又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碗羊肉羹汤,仿佛刚才听到的惊天秘闻还不如眼前的夜宵重要。
和帝和林堃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顷寒兄,你素来机变,可有良策?”
顷寒不慌不忙地咽下口中食物,又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方法嘛,倒有一个。”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新罗战事,我大瀛亦有出乎意料的损耗,确实不宜再动刀兵。既然渤海喜欢玩‘细作’这一套,那我们便与他们过过招。”
他放下帕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大嵩秀即位时,渤海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尤其他的王叔,更是心怀叵测。臣以为,上策伐谋,即遣细作广布流言,坐实大嵩秀因私废公、构陷长公主的恶名,令其民心尽失,大义有亏。下策伐交,暗中结好其王叔,承诺助其夺取王位。一旦事成,新王必感念天朝恩威,则安东边境可定矣。”
话音落下,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和帝与林堃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亮光。和帝则抚掌,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好一个‘上策伐谋,下策伐交’!顷寒兄啊顷寒兄,朕这碗羹汤,真是没白给你准备!”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顷寒将碗中余羹一饮而尽,随即抬眼,向和帝眨眼笑问,“陛下,臣能再讨一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