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深秋的东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相符的肃杀和绝望。
街头巷尾，“武运长久”的标语依旧斑驳地贴在墙上，但过往行人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开战初期的狂热，只剩下麻木、疲惫和恐慌。来自新加坡谈判破裂的消息，如同一声丧钟，在日本的心脏沉重敲响。
皇宫吹上御苑，松林在秋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
御文库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裕仁天皇身着戎装，坐在御座上，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
他手中捏着外务省呈递的关于新加坡会谈的详细报告，指尖微微颤抖。
报告里，德属东亚总督穆克那冰冷强硬的“无条件投降或彻底毁灭”的最后通牒，以及中国代表程将军毫不留情的怒斥，像一把把尖刀，刺穿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媾和的幻想。
“穆克……他怎敢……还有那些支那人……”
裕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
他将报告轻轻放在御案上，仿佛那纸张烫手。
他抬眼看着侍立在前的首相东条英机，眼神复杂，既有依赖，也有几分埋怨。
“东条卿，德国人这是丝毫不给帝国留有余地啊。”
“明明德国也是帝国，德国也有皇帝，他们为什么不能与我们和平相处呢？”
东条英机挺直着他那矮壮的身躯，戴着圆框眼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铁青色的怒容和偏执的强硬。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怒火，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回应道：“陛下！德意志欺人太甚！他们与卑劣的中国人勾结，妄图将我神圣皇国逼入绝境！这是对帝国尊严，对天皇陛下神格的莫大亵渎！”
他的声音在御文库内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帝国自神武天皇以来，万世一系，从未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屈服？投降？绝无可能！”他猛地挥动手臂：“帝国唯有玉碎，绝无瓦全！要让德国人和支那人知道，想要征服日本，他们必须踏过一亿国民的尸体，让列岛每一寸土地都浸透鲜血！”
裕仁被东条这充满戾气和决绝的宣言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避开了东条灼热的目光，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玉碎……一亿国民……这个词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但他也明白，事已至此，除了强硬到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帝国的机器已经开动到这一步，任何软弱的表示都可能引发内部的崩溃。
在东条和一众主战派军部首脑的极力推动下，一场旨在“激励”国民、展示“决死”意志的宣传风暴迅速席卷日本。
东条英机亲自站在麦克风前，通过广播向全国发表演说，他面容扭曲，声音嘶哑地宣称：“帝国已至存亡绝续之关头！敌人亡我之心不死，欲将我大和民族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吾辈唯有抱定必死之决心，七生报国，一亿玉碎，方能护持国体，告慰皇祖皇宗之神灵。”
紧接着，裕仁天皇也在御前会议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直接的方式，认可并强化了这一口号。尽管他内心充满不安，但在公开发布的诏书和经由侍从武官传达的“御言”中，也提到了“神州不灭”、“一亿一心，保卫皇土”等字眼，虽然没有直接重复“玉碎”二字，但其鼓励国民战至最后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一亿玉碎”迅速成为官方宣传的核心口号，所有的报纸、广播都在疯狂重复着这个词，试图用这种极端的集体牺牲精神，来恐吓远在欧洲的德国和仍在浴血奋战的中国，并强行凝聚国内已然涣散的民心士气。
口号响亮，但现实的阴影却无法驱散。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裕仁再次在御文库秘密召见了东条英机。宫灯的光芒映照着裕仁忧心忡忡的脸。
“东条卿。”
裕仁摒退了左右，声音压得很低：“‘一亿玉碎’朕深知此为振奋士气之必需，然德国虽主力在欧洲，但其国力雄厚，技术先进，德属东亚之兵力，加之中国之人力物力，若他们铁心登陆帝国海军已失优势，本土防御……”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显而易见。
他害怕的不是玉碎的口号，而是玉碎之后，皇室、国体乃至大和民族是否真的还能存在。
东条英机此刻显得比在公开场合时稍微冷静一些，但那份根深蒂固的强硬和赌徒心理并未改变。
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自信：“陛下圣虑，臣万分理解。然请陛下放心，臣与军部已进行过周密研判。”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分析道：“德国主要精力确被欧洲战事牢牢牵制，俄国虽遭重创，但余力犹存；西线法兰西虽濒临崩溃，然其残余势力及不列颠仍在抵抗。”
“德意志绝无可能将其主力舰队和陆军大规模调来远东。仅凭穆克麾下德属东亚那点守备兵力，加上支那那支装备低劣、缺乏两栖作战经验的军队，想要跨越海洋，攻克我军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本土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有理，语气也越发坚定：“陛下，只要我军上下贯彻‘玉碎’之决心，依托本土决号作战之完善计划，充分利用地形与军民一体之优势，必能让来犯之敌付出惨重代价！久战不下，其后勤难继，国内反战情绪必然高涨。”
“届时，久拖不决的消耗战，将成为压垮柏林决策者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迟早会认识到，征服日本的代价远超其所能承受之极限，必然会回过头来，主动寻求与帝国商谈议和之事！时间，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东条的分析，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裕仁忐忑的内心。
他将信将疑，但东条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看似逻辑严密的推论，暂时压制了他对未来的恐惧。
是啊，德国毕竟远在欧洲，中国也并非强敌，只要本土能守住，坚持下去，或许……或许真的能等到转机？
裕仁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忧色似乎消散了一些，他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卿等了，望陆海军将士，能体察朕意，精诚团结，护持国体于万一。”
“嗨！臣等必当竭尽全力，粉身碎骨，以报皇恩！”
东条英机重重顿首，眼中闪烁着狂热与侥幸交织的光芒。
御文库的这次密谈，最终将日本帝国这辆已然失控的战车，更加牢固地绑在了“玉碎”的轨道上。
然而东条英机所描绘的“固若金汤”的本土和“必然议和”的未来，更像是一个溺水者抓住的脆弱稻草，只要稍一用力，这根稻草就会顷刻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