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日，夏口港龙舟大演。
午时一过夏口码头的船只就全部停航了，硕大的龙舟开始转动，先开到江道上，然后龙头调转对准码头停泊下来，所有门板全部被卸了去，看客可以从那前甲板一眼看到整个前厅，一个拥有极大纵深的舞台呈现在众人眼前，包括那二层甲板也是这舞台的一部分，鼓乐未动码头上的船上已经座无虚席，有人不惜重金包下大船，只为能靠那舞台略近一些。
“今天谁是台柱子？”
“是那苏黎黎！”
“那苏黎黎我见过，那么年轻怎么成了龙舟上的台柱子？”
“你懂什么，人家名气大呗。”
才过午时便有人急不可耐的嚼舌头，一个个脖子伸的老长好像光是看着里面的女子张罗场地也是一种乐趣。
船舱内，苏黎黎正在领自己的舞裙。掌舵苏清脸上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从心中还是认可苏黎黎这个徒弟的。
“你听着，今晚你第一次当台柱子。不管恩人在不在，你都要用上十成的功夫，演砸了自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徒儿知道。”
“下去休息吧。”
“回掌舵，我还想多练练。”
“黎黎你记住凡事有度，台上功夫不是抢这一时一刻能成的，你已经练了两个时辰必须歇息。”
苏清话音落下，在一旁指导苏黎黎的十三娘挂着香汗走到她面前，苏黎黎的舞裙早已经和身体黏在一起了，只是站着不动看不出来罢了。
“练毁了不是几个时辰能补回来的，你要还恩人的情，这半年有你练的时候。什么时候你在舞台上不用我替你遮掩了，那时你要练多久我便依着你练多久。”
十三娘劝住了苏黎黎，带着她去沐浴更衣，眼看时间过得极快一下午转瞬即逝。等到太阳触到山脊，突然有人来回报。
“回掌舵，何家有人带着请帖来了。”
“来了几人？”
“来了三人，郡守夫人带着巧思宁与沈娟来的。还有沈传文也来了，自包了一艘船在江上，是不是也要给他发一封请帖。”
苏清思虑片刻后说道。
“这次演完了再发，让十三娘快去安排辅船接何家人来近前观看。这次是我们七绝楼三十三年后再次出现在江夏，外面的人无论大大小小都给我打出十二分的精神。”
一艘挂着七绝楼灯笼的辅船直直驶向码头，少容带着思宁和沈娟上了船，船槁一动便载着她们往江心去了。
天边云彩挂色，眼看就要黄昏，水天之间龙舟已经融入了江水之中。等灯笼挂出，水上之光与水下之光相互交融，模糊了水的界限，硕大的江面已经凝成了一方舞台，要是何驰没有离开江夏，此刻一定会对这七绝楼生出兴趣来。随着准备工作的持续，左右各两艘辅船也齐齐就位，整个舞台呈现出半圆形展在观众面前。
来看的人直呼值了，早听说扬州七绝楼的名气，却未曾想过有幸看到这龙舟正面开口，一地的金黄回照至空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托盘托起了这方天地。
“没皮没脸，你也是何家人！”
苏黎黎瞪着缓慢驶入最佳观众席的辅船，珠帘挑开只见少容端坐其中，左边是思宁站着，右边坐着沈娟。仇人一见分外眼红，只在后台远远看了沈娟一下，苏黎黎心中便升起万千股怒火。
“你管她做什么，以后给沈传文下了请帖，她也是七绝楼的贵客。”
“就是气不过！就是气不过！”
苏黎黎眼睛里都快迸出火花来了，十三娘倒是不恼，上舞台的心中有股子气并非是坏事，像这样初次登台的台柱子，若是没一股心气支撑着，多半上去就怯场了。这气的倒是正正巧巧，憋着这一口气也就忘了还有那么多人在看。
“记着这股子气，可千万不要被她看扁了。”
十三娘不劝反而煽风点火起来，苏黎黎一昂头气势已经显现，怯场这一关算是过了，看着江上茫茫多的船，想着自己初登台时冷冷清清的，十三娘心中好不嫉妒。
“名是恩人借给你的，舞台也是借着恩人的彩头，你要是演砸了你必是无法交代。”
“不用姐姐说，今天我要是演砸了，立刻就溺死在江水里！”
鼓乐起了，十三娘伸手连忙整理了一下苏黎黎的袖子，然后回头向身后十六位伴舞一一对过眼神。
心中数着鼓点、听着楼上的锣声，萧声一起苏黎黎一扬袖子领头踏出后台，十八名舞姬如十八条金鱼般游进水天一色的舞台，苏黎黎身上的红裙略艳，十三娘和后面十六位伴舞略淡些，在满天的金光之中主次凸显，好多后排的人伸长了脖子、垫起了脚尖，直直的看着那十八条金鱼儿时聚时散、时而成双结对、时而独游水中。
哪个看得痴了神的向前跨出一步，传来“噗通”的落水声，却不等他人来救自己扒住船舷往上爬，不顾身上已经湿透继续挺直身体眼睛直勾勾的看着。
“换！”
十三娘是个极佳的领头鱼，苏清在她身上用了五年的功夫，十年的名声是一场场跳出来的。进可独舞江湖，退可暗暗支撑整片舞台。
十七条金鱼儿在十三娘的带步下散到了外圈，甩袖如摆尾衬着苏黎黎的舞步，让她逐渐来到舞台最前端。恰如一条红金鱼游过鱼群，来到水面之上。
水面上一个苏黎黎，水面下也有一个苏黎黎，两个苏黎黎一般动作，无数人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几双眼睛。水与船渐渐失去了边界，苏黎黎袖子带起的水珠洒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让人感觉像在梦中一般。
“好！”
刚刚一声叫好，伴随着“噗通”声传来，无人取笑也无人在意，人们的目光都在那舞台上，十七条金鱼汇拢过来，如进入舞台时一般依次列队，在衣袖摇摆泛起的层层叠影之中缓缓退入幕后。直到鼓乐缓缓停下，才有人鼓起掌来，开头这一段舞以绝对的实力让所有观众心悦诚服，七绝楼的牌子顿时多了几道光彩，三十三年不见这头一曲便打出了名头。
街头巷尾还有无数人赶来码头，为了在江上抢个位置好多竹排都派上了用场。
“二楼，琴！衣服换好了吗？”
十三娘和一众伴舞还在换衣，苏黎黎却根本没时间悠闲，台柱子刚褪去舞裙只穿着肚兜往二楼跑，递手帕的、递茶水的都来不及伺候，小心翼翼擦去脸上的汗珠子，马上一件青山流云广袖裙就已经等着她了，绣花鞋一脱换上一双相称的青色布鞋，抱琴的姑娘已经在等她了。
辅船上琴师入座，一楼舞台上伴奏的一众乐器已经摆开，二楼空空如也只见纱帘一挑，一张琴桌便被摆上了。刚才是金鱼现在成了月宫之中的仙子，船侧明月升起时，苏黎黎抱琴而出，共七步走到琴台前，放琴、落座、抚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琴弦动，先沉，如人酣睡声，如草里虫鸣，后渐渐有细碎之音，如窗棂开启，马槽瑟瑟，车辕微动。突然高亢雄鸡登台，万千晨光从天际撒下，琴师齐奏，鼓乐再起，一重重一步步越走越高，直到烈日当空。琵琶拨弦，万人过市脚步声杂成一团，百川奔流汇成一道。再从高处缓缓坠下，看那白云挂彩、夕阳西照，萧声送入夜，笛声扶月起，最后独奏嘤嘤如夫妻枕边轻语百样传情。
出场时明月初升，曲终已经明月当空，众人浑然不觉时间已去，浑然不觉二楼的琴师已经躬身离开。
“好了，休息一下，半个时辰后还要你唱。”
三关已经过了两关，终于有了半个时辰的喘息之机，褪去衣服的苏黎黎被送入幕后，一脸的汗珠已经开始润湿妆容，一应胭脂预备着让她重新补妆。
十三娘终于要出场了，场子可不能冷下去，七绝楼真正的台柱子领着三十名舞者分上下两层。伴舞着绿裙，十三娘着上红下白荷花蕊色，一副夏夜荷塘的奇景出现在龙舟之上。
江夏的烟花柳巷哪里还有生意可做，这样下去连演半年，金红楼都要关门歇业，青楼每一户的门都通开着，却不见半个客人。就算有过路的人也是奔着码头去的，唯一坐的住的也只剩在郡守府中的那几个。
何劳禄还在批阅公文，何家妹守在自己房间里绣着女红。这时可没有缝纫机，那衣服都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袖子上每一个针脚都是来回一针。五个琴扬公主的侍卫也是尽职尽责，无论码头闹得多热闹，他们都纹丝不动。
先下荷塘采莲藕，再上花园见万紫千红，码头已经没了叫好声，因为已经叫不过来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冲着谁叫好。
万紫千红过后，终于有了两炷香的休憩时间，辅船上的乐师端起茶盏缓了一口气，再过一会儿就是最后的压轴好戏。
“怎么挑的粉色这一身，不是有更好的丝绸衣服吗？”
“我是去唱的，不是去都和人争艳的。”
那辅船上的穿着黑绸，苏黎黎故意穿这身粉色，只可惜苏黎黎没有大红的衣服，否则一定穿出去扎一下某人的眼睛。
“随你就行了，千万沉住气，唱不上去别逞强。弄坏了喉咙，三四个月都别想好。”
十三娘替苏黎黎整了整衣角，将她送往前台。鼓乐静默着，乐师们都已经准备完毕侧耳听声，众人看到只有这一抹粉红走到台上，唱这一关是需要唱者起头，乐师全等着歌者来带，每逢这大场合怯场是所有初次登台之人的梦魇。
苏黎黎远远的瞪了沈娟一眼，一声掷出溅起水波盈盈，先带竽音，再起琴瑟，萧笛合奏，破鼓击钟，百种乐器竟然压不住她。万余条目光聚焦到她身上，细细吴侬如毫针一般扎到每一个人心中，此声越柔便扎的越深，直到被她夺去心神，最后一收呼吸一顿，放眼望去皆是被抽空魂魄之人，苏黎黎站在船头缓缓抬眉一眼还魂，曲身谢客。
沈传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只叹道。
“真是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