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标志着冬月彻底来临了。
冬三月是万物窝冬的好时节，连热闹繁华的庄园也没能幸免。天地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满天的雪花连接寰宇，天穹努力地想把地面垫高，来让彼此挨的更近。
而在这一片广袤的雪白下，那一间间渺小的房子里，人们三三两两聚做一块，生起篝火，聊天笑闹，再烤一条肉干，喝着热腾腾的水，再美满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
我们再把视线转移到黑塔。
长袖冷寂的壁炉第一次燃起了明火，一个身影蹲在壁炉前，手里正拿着个东西烤着。而屋内还有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正扶着墙一步步地慢慢走路。他双腿打颤，走路的姿势跟小孩初学步差不多，踉踉跄跄，满头冷汗。
“大人，好啦！”壁炉前的人扭过头，是个非常标致顺眼的男孩，兴致勃勃的脸上红光满面，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调皮。
在壁炉前的人是许玖，那走路的就是杜图玄双了。杜图玄双艰难地挪到他身边，跟他并排地在小凳子上坐了，对着他手中黑漆漆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烤麦子，没成熟的麦子，可香哩！”
许玖做了个示范，抓起几粒炸开花的麦粒扔进嘴里。杜图玄双看了看他，慎重地拈起一粒慢慢嚼。
“一粒能嚼出什么滋味！”许玖不由分说往他手心里塞了小半把，“这样吃才过瘾啊！”
杜图玄双盯着他手心被许玖抹上的黑灰，顿了顿，无奈地又往嘴里送了几粒。青色的麦粒经火烤成了乌漆麻黑的颜色，一个个炸开了花露出里面焦黄的白色内瓤，看着像某种小动物的粪便，却有种令人食指大动的味道，吃起来也是唇齿留香……
“怎么样，好吃吧？”许玖双眼亮晶晶的，一副邀功模样。
杜图玄双点头，神色赞叹：“竟是从没吃过这么独特的食物。”
许玖得意：“那当然，你种的那些树那些花，看着好看，但一个能吃的都没有，还娇滴滴的，动不动就死了。”
自从杜图玄双给许玖展示过他的空中花园后，许玖对里面的东西非常感兴趣，还进去拔了一株风魄花苗出来。结果那个小花苗移出来不久就死了，大概是对外面的天气颇有不适应。许玖这才知道黑塔有制冷、供暖系统，常年将那小花园维持恒温。
“娇气，劳民伤财！”许玖愤愤不平。
杜图玄双想了想：“贵族家种植绿植是流行了几百年的风尚，是贵族的体面，昭示着财力丰厚。就像漂亮的小姐要用珠宝装饰一样，的确花费过巨劳民伤财。这样吧，我准许你把它们都拔了，也能给庄园省一笔开支。”
许玖眼珠骨碌碌的转，脸贴着脸看着他，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不是很喜欢嘛，我拔了你舍得？”
杜图玄双的确很喜欢那个花园，他日常开销基本不花钱，私库中唯一较大的花费就在这上面了，可见他的喜爱之深。
“你拔我就舍得。”杜图玄双说的认真。
“那我真拔了。”
“好。”
“你别后悔！”
“不会。”
“你不会秋后算账吧？”
杜图玄双笑着亲亲他脏兮兮的脸：“我以前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去看一看花，现在看你就好了。”
“……”许玖冷不防被他突然表白，脸突然红了，笑嘻嘻地反亲了回去。
两人亲亲密密地靠在一起说话，许玖道：“我上次不是给你看过我空间里的那些东西咩，”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丛益母草，“我给你种点萝卜吃好不好？”
身旁的人点头。
“还有姜和麦苗！都是很好吃的东西。”许玖继续畅想，“菜园不比花园实用多了嘛，能看又能吃，你要实在喜欢花，我给你种一整田的益母草，让你每天都能看到花好不好？”
杜图玄双瞧着墙角的花丛：“我觉得姜花和萝卜花都很好看。”
“那是，可不美呆了么！我敢说除了你，没一个贵族能拥有这么漂亮的花！”
杜图玄双笑着附和：“嗯，确实没见过。”
“我的空间将来一定会有更多漂亮的绿植，我找到后都拿出来送给你。”
“好。”
“我今天给你做东西吃，你一定会喜欢！”
杜图玄双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我可能有些忌口……”
“不会哒，胖胖非常喜欢吃啊！”
“……”某人突然绷起脸。
许玖见状拍拍屁股一溜烟爬起来：“我去给你做饭啦！”
杜图玄双摇摇头，碾着许玖塞到他手里的那把烧麦，盯着它们看了良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杜图玄双又扶墙走完两圈后，许玖才端着一个银制食盅过来：“大人，做好啦！”
盖子一打开，屋里立即弥漫着一股炖菜香，杜图玄双坐到他的轮椅上，被许玖推过来：“这是什么？”
“五花牛肉炖萝卜。”
庄园的牧场里养了好多各式小兽，是庄园特供食物。杜图玄双不爱吃肉，但是老管家不死心，吩咐饲养人就拣些皮柔嫩的精心饲养，长半大的时候就宰杀掉，送到杜图玄双的小厨房。
这五花牛比前世的牛肉要鲜嫩许多，肉也香喷喷的，带着股原生态的香。许玖刚刚在后厨偷尝过两块，现在还在回味，因此劝诫的也异常真诚：“大人，你尝尝呗。”
杜图玄双看了半天，夹起一块萝卜。
……非常陌生的味道，厚实的块茎被肉香一同化，咬起来跟生萝卜颇有不同，绵软鲜香，一股丰沛的草木气息。杜图玄双吃完，对着许玖点头：“非常不错，没想到绿植还可以当做饭吃。”
许玖心里暗道，胖胖喜欢的东西你能不喜欢么，那小家伙每次都能吃两碗呢。
“大人，您要不要吃点肉？”
杜图玄双摇头：“不。”抬头看到许玖瞬间失望的眼神，又补充道，“不过，我一会可以喝些汤。”
许玖也拿起一双筷子，二人凑一块开始吃。
许玖的肠胃完全适应这里光吃肉没主食的日子，他这个身体有着原生态的野兽胃。而杜图玄双则不然，他更像一个前世的人类，不爱吃肉，是个素食主义者。但这里的饮食决定了最素的食品就是各式鸟蛋和鲜奶了，而所有鸟蛋中最属离车兽蛋最得他心，所以庄园废弃了一座城堡去养鸟。
“这个很不错。”杜图玄双吃完萝卜喝下半碗汤，因为萝卜沾染过肉味，他再喝汤竟没有不适感，还能对汤发出赞美。
他落箸的同时，许玖也把肉消灭的干干净净：“大人喜欢吗？”
“你可以把花园铲了，种上这些东西。”杜图玄双再次支持了许玖对他的花园下毒手，“像你说的，既能观赏又可食用，而且易种耐活，还能为庄园开源节流。”
许玖异常高兴：“大人，这些东西多吃对身体有好处。尤其是萝卜和姜，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啊！”
“你的意思它们还是药？”
许玖点点头：“当然了！它们本来就是药嘛，养生之药。”
杜图玄双吃了这么多年的药，对药并不陌生，只是“养生”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那我身体能不能好起来？”
“大人身体已经在好了，慢慢来，肯定会更好。”
杜图玄双笑的高兴：“我能走的时候，觉得双脚像踩在云上。”
许玖捏了捏他的腿：“大人，终有一天，我希望您不仅能行走自如，还能摆脱一切附加的痛苦。”
杜图玄双抓着他的手，摇头道：“我走动的时候，疼痛早变得无足轻重了。”
不，那是对你来说。
***
许玖拔了从王城运进的翡翠罗树，种上了一畦萝卜。翡翠罗树长得像变异的松，叶子尖细，圆圆的肉质。许玖将它们存进了空间，连毁尸灭迹的程序都省了。
几天后，移植的萝卜全部成熟后，许玖又铲了一排小灌丛，种上了姜。
……
就这样，等大管家发现的时候，黑塔引以为傲的空中花园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半个菜园子，只剩一些藤蔓和风魄花没遭毒手。
“这，这……”大管家震惊地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花园，高低错落的树木灌丛不见了，极富层次感的布局全部被灰飞烟灭，裸露的土地上种满了瑟瑟的矮草。
“大人？”老管家快心肌梗塞了。
杜图玄双淡定道：“砃你也看到了，以后花园的供应系统可以取消了。”
大管家完全无法get到对方的兴高采烈，哆哆嗦嗦道：“大人，您为什么……您不是一直很喜欢花园吗？”
杜图玄双纳闷地看着他：“这样我更喜欢。”
“……”快要被气晕的老管家。他左看右看，突然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什么：“大人，九呢？是不是他的主意？”
“砃，生气伤身。”杜图玄双体贴地递给他一杯水，“不是九，是我的决定。”
呵呵呵呵，骗傻子呢，这么多年怎么没做这决定，就算财务入不敷出的那几年也没想着断了花园的供应哪！
杜图玄双示意自己的管家喝水，借此冷静一下。
“九呢，大人？”大管家执着地问。
杜图玄双风范十足地抿了一口茶，像是突然发现了这茶饮如此美妙般，又抿了一口。
贵族礼仪守则上说不准在进食过程中左顾右盼，要优雅专注，严禁出声。
老管家盯着杜图玄双等他喝完。
然而品茶的过程实在太漫长。
这生津石明明跟过去几十年用的并无不同，但杜图玄双就是要慢条斯理地品，恨不得喝到天荒地老。
“登登”敲门声响起，伴随着许玖的呼唤，“大人。”
杜图玄双如释重负地缓缓放下茶杯，沉稳地开口：“进来。”
门被人挤开了，进来的人双手端着个巨大的托盘，上面放了个十分显眼的石锅。
“这是要干什么？”大管家对许玖端上锅的行为十分不满，“你怎么端着锅来，成何体统！”
许玖赔笑：“东西太多了，小盅装不下，我就用了个石罐。”
杜图玄双率先推着轮椅过去：“砃，我很久没和你一起吃饭了。”
“大人？”
“一起吃饭吧，砃。”
锅里除了肉还有一些从没见过的东西，杜图玄双拿过老管家的碗给他盛了几块萝卜：“砃，尝尝吧。”
老管家慌忙起身，却被杜图玄双按住，只一叠声道：“大人我自己来，自己来。”
“你尝尝，砃。”杜图玄双边说边接过许玖递过来的碗，自己首先夹起一块萝卜咬下去。
“这是？”老管家咬了一口惊异不已，询问地看着许玖。
“这是萝卜，就是种在花园里的东西。”许玖可没杜图玄双那套礼仪，边吃饭边巴拉巴拉地讲开了，越讲越激动，甚至勾画了萝卜批量种植的构想。
老管家听得入神，注意到杜图玄双罕见地添了两次碗，心头的担忧很快又化作喜悦：“如果真能让大人以后多吃点饭，你这个主意也不算差。”
许玖立即露出笑容。
“不过，你这些天的礼仪完全不合格，教习不能放松啊。大人，每天加两个小时如何？”
“……”许玖悲愤了，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杜图玄双擦干净手指，缓缓开口：“加一个小时吧。”
“就听大人的。”老管家看了看许玖，“大人，我老了，害怕哪天就不能陪着大人了。我想接手九的教习，大人意下如何？”
不，容嬷嬷！我不要他教啊，大人帮帮忙！！！许玖不做声地盯着杜图玄双，说好的心灵感应呢，我这么强烈的情绪快点感应到啊，说不啊！！！
“那就劳烦管家了。”杜图玄双拍板钉钉。
大管家满意地走了，许玖颓丧地坐在原地，桌子也不收拾了，一副看破红尘的状态。
“你呀，也太没规矩了。”杜图玄双着手收拾残羹冷炙，杯盘基本没发出声响。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都自有一股优雅沉着，有条不紊地像一幅画。
许玖嘟囔：“我感觉这样挺自在啊，干嘛要学那些教条，束缚本性！”
杜图玄双莞尔：“你呆会可以去跟大管家探讨一下。”
许玖怂了。
……
时光像长了翅膀般一天天飞驰而过，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总体上是愉快的。那些窝冬的日子，日后再回想，快乐的不真实，甚至怀疑是自己臆造的黄粱美梦。
他们足不出户，杜图玄双全然信任地给许玖当实验体，让他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涂，乌漆麻黑的溶液眼都不眨地喝掉。
杜图玄双耐心地教许玖认字，给他一首首地读诗。然后许玖再磕磕巴巴念出来，遇见不认识的字杜图玄双会在一旁记下来，然后一个个慢慢解释，重新教他认。
他们每天会读两首诗，或念两个故事，一直到许玖完全掌握了所有生字词。
许玖第四块药田也收录完成，已经开启第五块。他跟杜图玄双说了，两人一起猜想那会是个什么东西。
而活动时间两人会慢吞吞地走到菜园，一颗颗地查看地里的绿植。
那些被移出空间的植株的生长周期也是30天，而且没有季节性，小麦跟姜一样欣欣向荣，跟它们在空间里时一样。
“大人，您看，土干成这样，作物就不长了。”许玖切开一方土培，两人凑一起研究植株的横切面。
横切面可以清晰地看出土壤的干湿程度，杜图玄双上手摸了一下：“看来这麦子只能适应半干旱。”
“但是它们都可以在沙里生长。”许玖卸开沟槽的侧边，让对方看得更清楚一点，“在沙里的话，这些东西扎根很深，庄园附近地下是有水的。”
“你的意思，是在地下掏出洞种植它们，让它们直接扎根？”
许玖点头：“就跟黑塔一样，不也像个洞吗？”许玖仰望头顶的小孔，“我们就在底下种东西呀。”
杜图玄双思忖：“那我们试试。”
“嗯，缺水的地方我们还可以滴灌，如果土地连起来的话，可以做灌溉系统，像水管之类的，连接着各个地方，定时放水关水。”
杜图玄双道：“可行。现在下大雪，是不是直接可以在户外种？”
许玖赞同：“先试试麦苗。”
麦子本来就是冬季作物，如果它能在冬天顺利生长成熟，那每年的冬月岂不就是播种季？
两人达成默契，杜图玄双随后就命人清理出一小块地面以供实验。许玖出门种麦苗的时候，杜图玄双也慢慢出来了。
他穿着黑色长袍，罩着紫色的狐皮长裘，穿着许玖特制的雪地靴，身体笔直地站在那里望着许玖笑。天空还在细细下着雪，扑扑簌簌落在他身上、脸上、长睫上，很快化成小小的水珠，让那双光华流转的眸子变得空濛而多情。
许玖愣愣地看着他，任凭那身影烙在自己心上。这也是他后来屡屡对杜图玄双暗失援手，没有真正狠下心的原因罢。
那年大雪中，我们一起走，一直一直仿佛到白头。
天很冷，许玖快速地种好麦苗，拉着杜图玄双往黑塔里走。
“大人，我的手冷不冷？”
杜图玄双一早就摘下手套，紧紧攥着许玖沾满泥沙的手：“不冷。”
“大人你头发白了。”
“你的也白了。……我们老了头发都会白。”杜图玄双轻声说道。
许玖歪着头看他：“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杜图玄双肯定道。
许玖偷偷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