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完颜琮忽然就病得起不来了，比缘子还重。
谁也没想到郓王殿下的女官竟也有豪横的一面，而且人家说的确实也有道理。
最后又是缘子病中传出话来，派银甲兵的几名亲卫护送医女，这事才算敲定。
静纯几人离开军营的这一天，珠罗隐隐觉得不安，她站在军营门口看着亲自检查了几人的行囊，然后才挥挥手放人通行。
“跟一下她们。”
静纯原本对完颜琮是存了七分疑虑的，她真的好怕缘子泥足深陷，什么派萨满来会不会都是另一个局的说辞。
就像她当初信任宝嘉，却也留了一手，知道见到缘子才将心放下一半，另一半自然是不知道哪天这些人就会“反水”把她们“就地正法”。
但是最后宝嘉没有……
除非有更大的局在等着她们，否则她真的不知道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缘子悄悄和她说过，完颜琮不会害她，静纯就眼睁睁看着缘子将“血净”的密语都交给完颜琮。
直到看到荆彬和索潼几人，静纯才真的放下心来，她终于要做到了！
“尾巴已经处理掉了，放心跟我来吧。”
静纯惊异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缘子早就猜到珠罗会派人跟着，她让完颜琮传给荆彬的消息竟真的都带到了。
索潼扬起下巴指了指静纯她们身后的两个金军亲卫，静纯赶紧道，“自己人。”
荆彬看向个子稍矮的那名亲卫，对方与他坦然对视，只一眼，荆彬就红了眼眶。
他在人前掩下情绪，“我先带你们去换下衣衫，天黑后进城。”
刘辩知能明显的感觉到杨将军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他其实是有些失落的。
原来他在军中效力，总觉得自己控油一腔抱负却无处施展，遭到他人排挤。
直到杨将军来了襄阳，自己的才能才得到充分发挥。
几次深夜探讨兵法和局势，让刘辩知对杨祖春的敬仰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几次被秘密派去执行任务，让他觉得自己深得将军信任。
可现在将军明明有心事，却不同自己讲，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吗？
他觉得并非如此，一切都从御军那几个人来了之后悄悄发生了改变。
刘辩知也明白，御军是御前的人，从前和杨将军定是多有来往，如今说不定还带着什么官家的旨意来的，自己不能因为这种事而心生嫉妒，只恨不能为将军解忧。
正烦躁着，就见手下的人神秘兮兮地朝自己过来，“老大，那个荆大人又带了几个道士去杨将军那了。”
“道士？”
“对，和之前的不一样，这次好像是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您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也不怪手底下的人犯迷糊，什么龙王的传言是他叫人散播出去的，请道士来也都是装装样子，他们自己人都知道是迷惑别人的，可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杨将军今日的反常肯定和这几人有关。
压下自己心里的猜疑，他轻声道：“不该你知道的就别瞎猜，将军这么做定是有他的道理，干自己的事去吧。”
杨祖春得到荆彬带人过来的消息之后就坐不住了，不仅椅子上放了钉子，靴子里也像是有钉子一样，他想站在门口迎一迎，却又怕太过扎眼引来猜疑。
只能在内院走来走去。
脚步声近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背对着门口止住了脚步，听到荆彬唤了自己一声，他快速转身，借着月色打量来人。
“姨……”静纯刚开了个口就被荆彬打断，“我们还是进屋说吧。”
杨祖春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却觉得荆彬说的有道理，赶紧将人迎进了屋。
荆彬将门窗关好，又叫索潼二人在外面守着。
待屋内的灯火又亮了一些，杨祖春没有先和众人嘘寒问暖，而是越过静纯，直直地盯着她身后穿着道士服的男子。
“男子”的领口比一般的衣服高一些，仔细看才能瞧出，这人并没有喉结。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又看不真切了，这回好像有水汽模糊了事物。
目光所至之处，就听扑通一声，那人直直跪下：“女儿不孝！害爹娘担心了！”
是缘子……
真的是他的女儿！
灵芝从李大姐处习得的手艺，不仅将几人安全送进金军大营，还将缘子化妆成银甲兵，就这样大摇大摆地从大营出来，为了防止襄阳有人认出来，缘子仍然用了男人的装扮。
从进了襄阳城开始，缘子就开始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静纯还调笑她，说还不如自己去金军大营找她时淡定。
缘子没心思和她玩笑，仍是板着一张脸。
完颜琮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直到近了内院，缘子感受到了院中人在踱步，她又开始急切起来，想快一点见到自己的父亲，因为她感受到了对方同样的心情。
但这个时候她又不得不让自己冷静下来，贸然做出什么举动，将会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
当荆彬唤人的时候，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周遭的声音，他的父亲，脊背仍是那样的直，却在转身的瞬间略显僵硬。
他鬓边的白发又多了，脸上也添了许多皱纹……
缘子忍着眼中的泪，微微垂下头，不敢与父亲试探的目光对视。
直到进了屋子，她再次感受到了来自父亲的慈爱目光，尽管换了样貌和装扮，他总能将自己一眼认出。
确认了万无一失，缘子这才敢跪倒在地，去认自己的父亲。
她从无尘观下山回到临安就忙着为官家分忧，忙着实现自己的梦想，遇到儿女情长想不开甚至还离家出走，上次在父亲的寿宴上跪着认错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生死不明岂是时间长短能衡量的心酸，她失去记忆又难以体会父母的另一种煎熬。
缘子跪地不起、涕泗横流，她心中对此番经历有万千种委屈、怨怼，但在父亲面前，只剩愧疚……
杨祖春根本都不用问她的女儿为何换了样貌，那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血脉，就算没有见到人，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女儿就在对岸啊……
站在自己的面前，又怎会认不出。
静纯和荆彬自发地让出了空间，杨祖春踉跄着过去将缘子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冷漠如蝶漪，此时也不免暗自拭泪，站在缘子一旁的男人心痛的难以自持，他该一起跪下来的，但此时又不想打扰父女重逢的喜悦。
缘子伏在地上不愿起身，杨祖春也不舍得用力将她扯起来，就那么半拥着她，“没人怪你，你快起来让我好好瞧瞧。”
荆彬见状去另一侧将缘子搀起，然后对其余几人说，“我先带你们去安置吧。”
这样令人动容的场景，静纯既兴奋又感动，她是舍不得走的，但是谁都知道，留人家父女单独叙话是最合时宜的。
荆彬打点好一切，将门掩实。
杨祖春低头看着还在掩面抽泣的女儿，偷偷擦掉了眼角的伤感，她也才不到二十岁啊。
他们杨家世代英烈、为大宋鞠躬尽瘁，可说实话，他从没想过让自己的女儿也过和自己一样的日子，她该是幸福安稳的。
送她去无尘观、任她出任执金吾，没想到另一种放纵和宠爱之后，她要经历如此多的磨难。
几年不见，她的女儿好像又长高了些，本来以为之前又是受伤、又是坠崖的，在战场上还不一定挨了多少明枪暗箭，受了不少的苦，但现在看来，好像身子骨更强健了些。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好了，爹和娘都还活得好好的，哭个没完成什么样子！”
杨祖春想佯装发怒，说出来的话却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缘子听着突然觉得无比庆幸，甚至幸福得觉得一切并不真实。
她抹掉眼泪，看向自己的父亲，“我想家了，别的时候忍着，见到爹了还不让说嘛！”
刚刚擦掉的眼泪好像又变成了水珠，从缘子的严重涌出，杨祖春的鼻子也酸了，蹲下道；“是爹爹错了，爹应该早点来找你的，这样你就能少吃许多苦头。”
缘子深吸一口气，他们之间的无奈，哪是这么容易说得清的。
但是她已经哽咽到不能言语，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
杨祖春也明白自己女儿的意思，开口道：“不说那些了，我想听听你在北边的事，虽然爹也找人查过，荆彬也和我说了一些，但是，爹还是想听自己的女儿亲口说。”
缘子被杨祖春几句话引导的也慢慢平复了情绪，她站起身将对方按在椅子上，“您坐下，我慢慢讲。”
这是杨祖春这段日子以来第二次通宵达旦了，他兢兢业业不假，却一直注重自己的身体，没了身体，什么都做不成，所以他这个年纪，尽量不去熬心血。
上一次和荆彬聊的时候，他的担忧更甚，今日听自己的女儿讲这几年所经历的事情，更多的是心疼。
他能想象到朔州城危时的凶险、粮草尽绝时的绝望、瘟疫蔓延时的愁苦……
尽管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金人做嫁衣，但是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晓，他不会怪；知晓身世后的她转战西夏，她无处可退，他也不能怪。
甚至心中还会有那么一点点小骄傲，他的女儿在这样的历练中成长为巾帼英豪，却是大宋的女子、是杨家的女儿。
“爹，汉江龙王的传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还有那天的奇袭，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对吗？”
缘子自从静纯告诉她对岸的襄阳守将是自己亲爹后，就开始怀疑这些事情了。
要是别人，她只有七成把握，若是自己亲爹，那就是九成九的把握。
杨祖春点点头，“没错，那天江上的佯攻是第一步，其实也不过是铺垫罢了。”
缘子注意到了他说的佯攻，皱眉问道：“真的就能保证一定会有那么大的风雨吗？若是没有呢……”
观星这种事缘子不会，但是她知道蝶漪会，也见识过高道长的厉害，那么就算自己的爹不会，襄阳军中有高人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些……都不是万全的。
杨祖春忽然严肃了起来，行军打仗，伤亡在所难免，就算是佯攻、是诱饵，也是需要人命去填的，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啊！只有彻底乱起来，我的女儿才有机会回来，哪怕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得试试。”
确实，缘子之前想的方案在和静纯几人的论证中一个个被排除，刚好这个流言传出，让完颜琮有机会安插萨满进军中，这才有了这次的重逢。
正想到这里，杨祖春似乎心有所感一般，开口问道：“你刚才说了许多在战场上的事情和救治瘟症的事，怎么独独没有提到你成婚之事，你郓王福晋的身份，难道还要瞒着爹不成？”
缘子的心陡然被提了起来，脸也刷的一下就红了。
背着父母成婚，被父亲抓个正着是什么体验，缘子现在是领会了。
当日她和宝嘉没少听那些个传奇故事，她是不上心的，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到自己曾经答应完颜琮成婚时，自己掷地有声的说若是父母开明不会反对自己的婚事，但是……那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啊，父母再开明还能忍受女儿嫁娶敌国、为人家卖命厮杀吗？
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这对缘子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所以她特意隐去了成婚一事，含糊地说自己被完颜珣赏识才领了这些王命。
完颜琮就更简单了，他到哪里都是有正经任命的，比自己名正言顺多了。
静纯都知道她嫁了完颜琮，她自然猜到父亲也多少知晓些，可是既然他问自己，那自己不说……
该来的躲不掉的。
“爹，静纯知晓的，您应当也都知晓了，大致的事情就是这样。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最初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是后面为了在完颜珣面前保住我，不得不帮着他们控制我想起原来的事情，还美其名曰，是为我好……”
说到此处，缘子觉得有些落寞，她被自己喜欢的人蒙骗了那么久，若非付出了真心，又怎会如此心痛……
“他给你下药？”杨祖春的语气中压抑着怒气，缘子能很明显得感受到这种情绪。
“阴差阳错吧，这味药我也了解了一些，就是刚才和您提过的紫霄藤，对待许多不治之症或有奇效，但每个人的反应也不尽相同，他一开始为了医我坠崖后的重伤，没想到会有抑制记忆恢复的效果，我现在的身体强健，也得益于他长年累月的‘补’。”
“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女儿，从前不会轻易原来背叛他的人。”
缘子有些愣住了，自己的爹太过了解自己，肯定明白当初自己知晓一切时的怨恨，可是……他又怎么断定，自己已经原谅了完颜琮？
看到缘子诧异的眼神，杨祖春流露出一丝笑意，“你不会随随便便带个人过来，刚刚站在一旁的就是完颜琮吧。你带他来这里，又是什么用意？他真的像荆彬说的失忆了？”
缘子不至于瞠目结舌，但心中就像有一个鼓一样梆梆地吹个不停，她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嘴唇内侧都要咬坏了。
她之前答应过带着完颜琮一起走，当然不能食言，更何况这次“出逃”，完颜琮是出了大力的，她也没法撇下他。
只是这些小心思，她能与自己和解，能和静纯分辩周旋，却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父亲开口。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眉头皱得紧，低声道：“他应当是失忆了，我和盐城了高道长都探过他的脉，他中的毒不是轻易就能解的，紫霄藤能续命，也能给他带来别的困扰，我们的情况不同，我是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事，他是把和我有关的事情都忘了，月前还高烧惊厥……”
缘子说着又摇摇头，“女儿不是可怜他，所以才原谅他，只是从盐城到襄阳，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去忽视自己内心的感受，女儿没出息，以为到了襄阳会九死一生地回来，可能会命丧黄泉，所以……”
“所以想随心所欲一次，不管不顾一次？”
杨祖春接下了缘子未尽之言，缘子抬头看向如此知心的父亲，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
“那他现在知道你的身世了？”
缘子点点头，“他病了之后性情大变，原来他会考虑民生、考虑他的皇兄、他的胞弟，现在似乎不那么在乎这些了，他说只想和我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缘子说着，脸不自觉地红了，她从前和赵与莒的事情父母也是知情的，但那时年纪尚小，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长辈面前剖白自己的心声。
最要命的是，完颜琮说的那些话太过肉麻，她一时也想不到其他言语能够代替，竟将原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这些才觉得自己脸竟有些发烫。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反正我想着来了襄阳也是我们的地界，任他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到时候还不是任我们拿捏，就带他过来了。”
杨祖春被自己女儿这些话逗得想笑，这就是继承了他家夫人可爱的一面，他又能说什么呢？
都是从年少轻狂的时候过来的，自己若是能护住他们少走些弯路自然是要护着的，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单独和这位金国的郓王殿下好好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