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一晚，顾晚枝去了趟宋家新宅的后罩房，那里暂时被充作库房使用，她的嫁妆都还存在那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秦老先生教授宋闻峥多年，宋闻峥连自己的表字都还留着等秦老先生帮他取，可见这位师傅的分量。
既然要去拜访他老人家，顾晚枝便想着，要备些厚礼相送。
在库房里挑挑拣拣许久，总算是满意地挑出了几件。
“前朝的青瓷梅瓶，徐大师的枯荷图，徽州产的墨和砚……”顾晚枝靠在床头，掰着指头给宋闻峥数了数自己挑选出来的礼品。
好几样，都是文人喜好的。
宋闻峥熄了灯过来，边听她说边放下床帐。
“哦对了，之前你下聘时送了那么多孤山大师的字帖，我也一并带到宋家了，方才挑了两本，明日也一并送去！”
宋闻峥的动作顿了一顿，神情略有迟疑，“这字帖……”
好像不需要送。
顾晚枝兴致冲冲的，“这字帖不是很名贵吗？之前你一下子送来那么多，我还想着，孤山大师他老人家，写的得多辛苦。就这样将其束之高阁，实在可惜。”
“老人家”沉默了一瞬，“我师傅他，或许已经有所收藏了呢？”
顾晚枝歪了歪头，“好物不嫌多，更何况孤山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一……我是说万一，他那么大年纪，哪日仙去了，这字帖便就再寻不到了，趁着还有，给秦老先生多收藏些也好。”
宋闻峥放好床帐坐下来，背对着她，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薄薄一层肌肉附在骨架上，还很壮实。
他应当不会忽然就仙去。
但他与师傅说好的，不可透露孤山大师这层身份，眼下倒是不好对盈盈解释了。
心里猛然就生出层愧疚的心思。
顾晚枝拉着他躺下，“我先选了两本，明日一早你帮我参谋参谋可好？”
“……嗯。”
*
次日，马车一路晃悠悠驶向浮云观。
上次来时，顾晚枝还是待嫁之身，再来已为宋家妇。
几月不见，之前接待过她的小道士守心蹿了个子，现在站在她面前都快与她一样高了。
看到她与宋闻峥一起来，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宋师兄！顾善人！”
等他们一进门，就忙不迭地跑去找师兄弟们。
冬日里，浮云观中积雪满顶，黑瓦白雪，相映成趣。
宋闻峥领着顾晚枝到了秦老先生的院子里，老人家正在屋中自己煮茶喝。
二人进去，跪在蒲团上好生见了个礼。
秦老先生捋捋白胡子，点点头，“好，好事。”
自那次他算出徒弟将有大好事，便一直期盼着这一天。
他这徒儿是个冷淡的性子，原还以为不会有人能打动他呢。
顾晚枝得了师傅的肯定，心下欢喜，但见他又一副冷淡的神色，忙让阿满拿了礼物上来。
“徒媳初次拜见师傅，略备薄礼，还望师傅不嫌弃。”
秦老先生看着面前的一堆礼物，一一扫过，又忽然顿住，不动声色地看了宋闻峥一眼，默默地收下了。
“徒儿今日前来，是想请师傅为徒儿赐字。”
秦老先生一听，指指外面：“你先出去做别的事，我有话与你夫人说。”
宋闻峥微愣，看了眼顾晚枝，见她也是一脸茫然，便走到她身边弯腰道：“不慌，师傅说什么你应什么便是。”
再说了，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等他出去，一直绷着脸的秦老先生终于换了副神情，顿时就笑容和蔼起来。
“与我这徒儿相处的如何？”
顾晚枝才被他这切换极快的表情给惊到，回神想了想道：“相公为人清明伟正，待我也极好，多谢师傅当年教导之恩。”
秦老先生摇摇头，“我也只能于学业上教导他罢了，至于为人处世，这孩子早有自己的想法。”
顾晚枝也感觉到了，宋闻峥这人，将自己的内外和公私分得很清楚。
对外，对公，实在是冷漠死板的不像样，可一旦被他划入私人的范围内，便会展现出他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柔情。
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她才慢慢想明白。
这种被他划进内圈的感觉，似乎还不错。
“总之，相公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是啊。”秦老先生捋捋胡子，慢慢陷入了回忆中。
“他初入我门下时，才不过七八岁，家贫，身子瘦弱，我瞧着都觉得可怜极了。但他实在长了副好脑子，无论读书写字，还是跟着观中的师兄们学武，他都是学的最快的那个。旁人哪怕加练，也不及他在旁边多看一眼学得好。”
“可他的性子，实在太孤僻了。来这里的前半年，也都不怎么与人说话，每日去饭堂，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读书习武，便再无事做。”
“他师兄比他要大上一些，也是个冷傲的性子。最初，除了读书声外，都别想听见这俩孩子多说一句话，都在闷头学。直到后来，不知为何二人打了一架，话才多了些。待他师兄下山，他便又沉寂了起来。”
“我对这孩子，是有几分疼惜在的。天降英才，却逢家道败落，年少丧父。孤儿寡母，生活实属不易。”
秦老先生拿起放在一旁的字帖，翻开，上面描画着熟悉的暗号。
孤山。
他年轻时便是座孤山，如今这名号传到徒儿手里，孤山上却开出了花。
多好啊。
顾晚枝看着他翻开字帖，又想到昨晚宋闻峥的反应，心里隐隐有个猜测，迟疑了下问道：“莫非，您就是孤山大师？”
“是我，亦不是我。”
秦老先生笑起来，“你可知我招他入门，他当时问我一句什么？”
顾晚枝还未来得及收起震惊，“什么？”
“他说，宋家家贫，母亲不易，若跟我上了山，可有饱饭吃？可能养得起宋家？”
听到这儿，顾晚枝到底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是个好孩子，就连这挣钱的法子，也是我塞到他手里的。”
“后来，他就用我这孤山的名头，养了自己，养了宋家。”
所以，孤山大师，其实就是……宋闻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