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晓鹏看着不大，一聊才知道年纪居然只比荣北迁小两岁。
有年纪的人说出来的话哪怕简短，可细一咂摸总有种岁月腐朽的峥嵘感，加上尤晓鹏盘腿坐在路边，脑袋四十五度望天的姿势，那感觉就更强烈了。
荣易看着他，听见他问自己：“你没在咱厂待过，但小时候有关咱们厂的记忆多少也能有点吧？”
面前飞驰过一辆桑塔纳，沿着早春的马路扬起一阵尘土，被刮了一脸的尤晓鹏扫了扫眼前那片，回头望着边上不明所以的荣易，笑着提醒：“咱厂五十年厂庆的时候厂里给每个职工都发了好些东西，手表、皮鞋，还放了好大一场烟花呢。”
手表啊鞋什么的荣易真没什么印象，可说起烟花他就记得了。要知道在那个西瓜还是一毛五一斤的年代，过年看大兴厂的烟花是厂区里每一个孩子都有的习惯和爱好。
没办法，那时候物资不像现在这样充足，家长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不可能为了孩子一两分钟的高兴就拿出好几块甚至几十块去买烟花，所以每年大兴厂的烟花秀就成了大厂子弟一年里最期盼的活动，哪怕是一心学习的荣易也不例外。
见荣易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出不来，尤晓鹏笑着摆正了头，荣易的这个反应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会儿才从农村来到大兴厂的自己最喜欢的也是厂子一年一回的烟花表演。
“厂庆发的鞋子我给我妈换了个女款，手表想给我爸，可他说种地的人戴那么好的表是糟蹋东西，所以又拿回来给了我，喏，一直戴到现在，走得特别准。”怕他不信，尤晓鹏撸起袖管，特意扬了扬手腕上的表盘给荣易看。
日光很好，海蓝色的表盘在金色的光照下反射出水波似的光，荣易看着那熟悉的手表，不禁笑着摸了一下，说：“我爸那块给了我。”就是他一直没戴，原因是觉得这表有点老气。
没说出来的话不代表听得人不懂，看出他意思的尤晓鹏笑着撸下了袖管，任凭那片波光消失在起毛的布料底下。
只是啊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兴厂的辉煌随着叫停的烟花秀快速走向了衰落，曾经盛极一时的小城几大厂倒闭的倒闭，合并的合并，唯一还算囫囵个儿存活着的大兴厂也难以避免地开始走下坡路。
“咱们厂也不是没想过改革创新，可你在南边呆过，清楚那里的诱惑有多大，懂得新技术的人才不来，厂子原本的骨干慢慢也都辞职去了南方，所以你说得没错，咱们大兴厂的未来……”他想说句什么类似不光明的话的，可想来想去又觉得有点过于含蓄了，于是苦笑着琢磨有没有什么别的词更合适。
十指在一起交叠的时候，身边的人忽然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尤晓鹏一愣，随即看向提出这个问题的荣易，讶异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离开，这个想法他确实有过，而且还有过不止一次。
“去年有两家不错的公司过来挖我，怎么没想过走呢……”说着，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张已经开始爬上细纹的脸重新摆了摆正，放眼望向面前那片车水马龙。
城市不大，这些年私家车也慢慢多了起来，刚巧小区对面又是个不小的灯岗，碰上红灯车就排起了长队，尤晓鹏看着离他最近的一辆短屁股桑塔纳，换了个姿势坐好，“可是不能走啊，人走了，这厂子就更没活路了。”
“为什么一定要有活路？”难得遇到一个脑筋清楚的人，荣易终于忍不住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现在早不是靠大型机器重工行业创造财富的时候了，像大兴厂这样的工厂完全可以淘汰掉，厂里的人也完全可以去做些其他的事创造营收……”
在去南方前，这些道理他不懂，等去了南方，见识过那边的发展模式，荣易就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和大型机器打交道这一条路，拿他自己来说吧，如果没出那件事，这会儿的他完全可以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单靠一双手、一副键盘就操纵每分钟百万计的资金进出。
“创造财富的方式有很多，不是只有起重机这一条门路才是建设祖国。”
荣易义正辞严地说着话，他以为尤晓鹏能懂，事实上尤晓鹏也确实听懂了，但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没因为荣易的话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听他在那儿边点头边念叨“你说的对”，荣易有点急了，“说得对干嘛不走？你不是说有公司挖你吗？有路子就走啊！”
尤晓鹏还在那儿笑，笑过之后就轻轻摇起了头：“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
为什么不走？大约因为大兴厂对他有恩吧，而且……尤晓鹏掸掸裤脚上的灰，猛地站起身：“而且，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论赚钱与否。”
荣易扬起脸，逆光看着起身的人，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算了，说再多的道理也拦不住人家愿意，做人，开心就好。
想开了的荣易不再多说，学着尤晓鹏的样子站起身，眼睛不自觉地在他手里的资料上滑了一眼，没等开口就被尤晓鹏抢了先。
尤晓鹏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咧嘴冲他笑了笑：“理解你的想法，这个就让我们自己去琢磨吧，你年轻，平时忙没法子，这回理应趁着病假好好休息休息。”
三两句话说得荣易不好意思起来，要知道像爷爷那样的强硬派他是不怕的，荣易怕就怕尤晓鹏这种软刀子。
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尤晓鹏已经拿着东西走向了街对面，光打在他单薄的背上，荣易望着这个年纪只比他爸小两岁的男人，忽然有种于心不忍的感觉。
或者他应该帮一帮他们？
一声鸣笛声适时响起，回过神的荣易看着那辆从面前飞驰而过的广告车，突然听见远处的人朝他喊了一声“加油，你有更好的未来”。
是了，他有更好的未来，而这未来怎么都不会是在这大兴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