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啊。
再往后三十年，如果有人问经历过这一年的人，最大的记忆是什么，那一定只有一个字，水。
永平县做为古城，算是风水宝地了。
大部分地区没成灾，只是雨水大。
前进乡就是这么个情况。
林家的地也是这个情况。
水大，菜长得都可大了。
问题是，它不好水。
光长个子了，没味儿，水叽叽的。
该甜不甜，该辣的不辣的。一点儿都不好吃。
还有就是晴天少，病虫害就多。
前半年，林大力算是受了大罪。为了看着地里的菜，别叫涝了，别叫虫害了，他直接在地头搭了个木棚子，晚上只要下雨，他就去棚子里住。
冷再加上潮气。
那得是啥滋味儿？
风湿也有了，腰间盘也不行了。
“爸，咱干点儿别的吧？别种菜了行不行？”
黛玉看他爸好容易有个空儿，趁着回来给小卖部进货的工夫上姥姥家拿了几贴姥姥自己配的膏药贴上，腰腿疼得那个龇牙咧嘴的样儿，心疼得不行。
“就是呀，咱家小卖部不是也挣钱呢吗？再不行，你跟我妈进城来，跟我大舅妈一起开小食堂呗？你都四十了，再这么下去，身体都累完了。”
海橙也劝。
海红帮着贴膏药呢，完了又拿热毛巾给敷膝盖，热气激得骨缝里的寒气往外冒，把林大力激得打哆嗦。
“种地就这样儿，看天吃饭，猫一年狗一年的。再不挣不挣的，这一年也能挣个三万五万的，干买卖要想挣这些，一样儿得累成三孙子。还想不累，还得挣钱，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呀？这不是寻思着，趁着年轻多挣点嘛，老了想挣也挣不上了。”
黛玉不爱听这个话，可是又没法儿说。
她很清楚为啥她爸妈比屯子里其他人多种了六七倍的地，付出十倍的辛苦。还不是孩子多，要养孩子嘛！
她想说她也能挣钱了，不用爸妈养，还能帮家里的忙。可是，她现在挣的钱，有今儿个没明儿个的。算啥挣钱呐，又不是上班工作了。
说得再好听，那也就是听听。
她再怎么着急，现在没说话的立场呀。
看看姐姐们的表情，哎，谁又想不到这些呢。
还不都是因为没立场，说不起话嘛。
“爸，要不我再跳级两年吧？早点毕业，早点儿挣钱，你和我爸负担轻点儿，我也能早点帮忙……”
黛玉能想到的就是这样儿了。
她这一说，林大力刚要站起来走两步，生生让她给吓得坐回沙发上去了。
手摇得电扇似的，“哎哟祖宗啊，你可消停点儿吧。没听说现在大学都自费了嘛，一年好几千呢。你快消停点儿吧。你晚上两年，我跟你妈还能缓两年，再说你才多大，再少上两年？十三你就要上大学走啊？那你妈啥也别干了，天天的就在家惦记你吧……”
黛玉想说，她妈不能，她爸可能性还大点儿。
不过缓两年的说法，也能成立。
“我考师范，师范学费少，还有不要学费的。”
大姐还有两年半高考，这学期开学分文理班。选了文科。二舅家的贾长红三表哥选的理科。
林大力一听，沉默了一会儿，“学不学费的，到是不打紧，你是老大，供你一个肯定能供得起。等她们再考上的时候，你都快毕业了。但是你要是考师范，我跟你妈是一千一万个支持，将来毕业找个学校当老师，稳稳当当的，还有寒暑假，多好的。咱也不求啥大富大贵，你们也都不用那么想，就稳稳当当，比啥都强了。”
这不是家里有老师嘛。
贾大舅是老师，大表哥两口子也是老师，听说正在想法子安排今天要毕业的二表哥也当老师呢。
大表哥小两口现在多省心的，就按时按点儿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一周就让五天班，到点儿就给发工资。不愁吃不愁喝的，多好。
海红笑了，“行，那就当老师嘛。我也觉得挺好的，有寒暑假这个我最满意。”
没经过社会毒打的孩子哟，总是会把工作想象得很美好的。
而对于林大力来说，只要有工作，不看看天吃饭，能按月拿工资，就是最好的。啥累不累的，根本没在考虑范围内，天天在屋里待着，动动笔动动脑子，能累哪去？
包括黛玉在内的几个妹妹，更不能知道，当老师的难处了。
反正她接接处到的，自己的老师，和家里亲戚当老师的，看着都可牛气了呢。上课来，下课走，周周都放假，打扫卫生搬搬抬抬都可以找学生帮忙，像黛玉她们班英语老师范老师那样儿的，每天上班都换一身不一样的漂亮衣服，永远那么光鲜靓丽，甚至她上课拿的杯子和泡的水果茶，都让女同学们羡慕不已。
谁不想过那样儿的日子？
范老师在学校多有名呀。
海红不反感当老师，甚至主动说要考师范大学，目标就是要像范老师那样儿，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不当操心的班主任，就当副科老师，上完课就好。
美滋滋呀。
没看范老师都闲得没事做，动不动就在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到班上加课，讲卷子。
当然了，其他英语老师也都有这爱好，有些老师过份到天天占自习课不说，有时候还占体育。
实在让人很无语。
也不知道为啥，就英语老师这么爱占课。
林大力只在家里吃了个中午饭就回榆钱村了。
得一直熬到七月份收蒜呢。
天气并没有干起来，六月底，雨水太多，地里都沤住了，拿水管子往外抽，效果也并不明显。地底下湿的，抽水哪里有用。
六十亩的大蒜有二十亩被水泡烂在地里。
挣钱是想都别想，靠着岗上那三十几亩的收成，勉强算是没有赔掉底儿就不错了。
“要不是老邹帮着托的底，今年菜又贵，可不止是赔四五块千的事儿了。弄不好这几年挣的都得搭进去。”
卖完了蒜，两口子进城里住上三两天，孩子们要期末考试了，惦记呢。
秋菜也不急着种，好容易晴天了，地得再晾晾。
说起来收成的事儿，家里向来不对孩子藏着掖着，林大力就说了，还得亏的邹娜爸爸及时帮着把蒜都拉到京城卖的高价。算是止了损。
“小卖部今天卖水管子，卖农药卖得好，补贴了不少。赔肯定赔不上，咋也能剩个万八千的。你们不用担心生活费问题。”
贾敏给闺女们宽心。
海橙正吃着饭，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吓人一跳，“看来还是得考出去，还是得上班。咋滴也不能种地了。太难了。”
说完了还恶狠狠的看着三姐海燕和欢欢，“你俩必须得好好学，知道吗？小三子你要是敢弄些乱七八槽的事儿，不好好学习，我不打劈了你的。”
说完又指欢欢，“你小子瘦的跟个猴儿似的，指着你种地，你自己都得饿死。别指望着姐姐多，能帮你。少寻思那没出息的事儿。我可告诉你，没人惯你那臭毛病，你要不好好学习，回家种地，饿死了我们就在旁边鼓掌，记不记住？”
欢欢再过半年才三岁呢，这么点儿大，他能知道多少？
正往跟里吃冷面呢，没嚼就咽下去了，把筷子一放，从小凳子上爬下去，拉黛玉的手，“老姐，走，教我认字。看书去，考大学……”
……
正好不爱吃饭呢，这理由多充分。
直接把海橙坑得被贾敏一筷子打在手上，“能不能好好吃饭？你吓唬他干什么？招得小玉也没吃好。”
孩子长在她身边儿，什么样儿她能不知道吗？臭小子鬼精鬼精的，那脑子好使着呢。
老话儿都说，干啥都成窝儿。
她觉着，他们家要出成窝的大学生。
这话也就两口子晚上没人的时候偷着乐呵乐呵，可不敢说出去。
只是想想，都动力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