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隐厨—第55章—糟味拼盘
七月夏日的一夜。
点点繁星映衬着中心的十二颗主星。似是雷霆，似是天怒，甚至隐隐可以听闻雷电的道音。这样子的夜晚，陆佳瑶就不由想起曾经和父亲就在院子里铺一张席子，望着星空夜眠的日子。
那时候的星辰，与现在的夜空，决然不同，只因为这里是星界，天空中的星辰，被称之为星空，其上，并没有什么仙人，而有着不一样却又相同的人，以及从未闻说的兽。
这似怒雷的星空，据说有人可以看到他曾经的模样，那是一头咆哮的雄狮，掌雷霆的战狮王者。此时的星空，狮子已然离去，只留下他的怒吼还弥留在天际。
“好了，早点做完早点睡觉。”陆佳瑶伸了伸腰，将最后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感觉可以开始干活了。
此时的玉绫已经结束了热闹，有些安静，但是似乎还可以听见种种羞人的声音。没有客人会再要一些餐点了。
或者说陆佳瑶打算做的那个，也是上不得台面，没有办法端到客人桌上的食物。只是这样子的夏天，又遇到了不错的食材，而且价钱还便宜……说出千万个理由，只是陆佳瑶想起了曾经的夏天，想要做一些过去曾吃过、也想吃的东西。
拿荷叶一包的，是一堆深黄色的土，像是土，但不是土。一股淡淡的酒香在打开荷叶包之后就萦绕鼻尖，这是酒糟。也就是酿制酒水之后留下来的废渣。
现在的这一堆，味道并不干冽，而是带着厚重的醇香。曾经从酒糟中渗出的，是名为黄酒的酒液。
自从来到星界，陆佳瑶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酒。不说那些来自异域的葡萄美酒，就算是与故乡相似的文明所酿制的酒也要达到数种。而其中最惊艳的，就是会冒泡泡的啤酒。酒居然会有那么多气泡，看上去有意思极了。
但是陆佳瑶最喜欢的还是家乡的黄酒。醇而不烈，润而不干，微微还带着些许甜味。就算是陆佳瑶这样子的小孩子也能筷子上沾一点欣赏欣赏。当然，父亲不允许还是孩子的她喝酒，只是让她尝一尝味道，学习一下黄酒如何入菜。
酿酒留下来的酒糟似乎是废料，但总有那么一些不愿意浪费的人想出很好的料理手法。
酒糟放入花雕，也就是一种黄酒之中，揉碎，让酒糟的味道长久弥漫到酒液之中，加入葱姜、香料，添上一份复合的风味。接着，就是静置一夜。
在过去，会封好坛口，吊在水井之中，寒冷会催化这份味道，让时光沉淀的花雕充分吸收酒糟的独有香气。
而现在，有了冰箱。已经习惯了这些方便器具的陆佳瑶感觉自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但是她没有放下刀工、火工的练习，这是一切的基础。如果要不被器物取代，就要有器物达不到的能力。
好，睡觉。
第二天的清晨，已经可以点对点出行的陆佳瑶前往地下区域的菜场，购买了最优质的糟卤食材，猪舌以及毛豆。在猪心与鸡之间徘徊的陆佳瑶看到了那个，虽然陆佳瑶没有处理过“这个”东西，但是应该是一样的吧。
尝尝！
尝试新的食材是很有乐趣的事情。还在故乡那会儿，每次番国进贡食材，都是陆佳瑶最开心的时候。不过偶尔也会有很可怕的陷阱。想到几次感觉嘴巴会坏掉的记忆，陆佳瑶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这个应该没有问题，因为相似的食材是可以端给那位皇帝的。
夏日的糟卤，御膳房的御厨、宫女就只能吃着鸡脚、猪脚、猪舌之类的边角料。而毛豆与蟹这些好东西糟好了，就是专门供给皇帝的御膳。
很好、没有迷路地回到玉绫的陆佳瑶没有着急处理食材，没错，在那之前，糟卤还没有好呢！
虽然酒糟的香气与味道已经溢蕴在了酒液之中，混杂着香料的滋味已然可以嗅到浓郁的糟卤香气，但是……酒糟的残渣还混在糟卤液中，这是不能吃的。
所以，早在出门之前，陆佳瑶就已经用大纱布袋子将糟卤液与酒糟残渣装起来，吊起来，下面放一个盆。等待糟卤汁流淌滴落。
此时，盆中的糟卤汁已经积攒了很多，而且这料汁清澈透亮，有着一种琥珀色的光泽。
确认好了糟卤汁的情况，现在，开始处理食材。
猪舌的处理很复杂，先煮一两分钟……嗯，陆佳瑶已经会用这个时间说法来表达了。然后撕去表面的白色筋膜，这是很腥臭的东西，这一步简单的地方可以手撕，但是那些依旧粘在猪舌上的筋膜就要用刀子来削了。
顺便看一下猪舌根部有没有淋巴肉，这些也是要割掉的。毫不留情，甚至不惋惜这是一块肉。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在宫廷御膳房中学厨，对于废料陆佳瑶还是很不客气的。
猪舌开始煮，加葱姜、料酒，大概半个小时就差不多熟了。这点时间，剪毛豆，毛豆不是剥豆粒来吃，而是剪去毛豆两边的角，这样子料汁的味道才能更好地渗进去，滋润毛豆粒直到他们的深处。
毛豆只要过一遍水，十分钟不到就可以熟透，所以此时，就来处理最后的那个食材。
虾。不是陆佳瑶所熟知的那种河虾，而是半个手掌大小的大虾。这应该是一种海里的虾类，所以盐可以不用放，因为糟卤汁中本身就有咸味。
剪去须子和爪爪，入葱姜水中煮到变色，看到那漂亮的红色，顺便还可以闻到不错的味道，陆佳瑶就知道自己没有选错。再煮一会儿至虾肉成熟，就可以捞出了。感觉不过百次呼吸，虾就好了。
过一遍凉水，让虾肉收缩，更有鲜嫩脆弹的口感。
虾去头，剥壳，然后因为这虾比较大，就自中间破开，只留一丝连着两片虾肉。留着尾巴，好似飞鸟，漂亮的粉红又像是蝴蝶。
顺便在旁边锅子里煮的毛豆也已经好了，加了一点盐，煮的时间控制得好，还是青绿。下次请教一下主厨，煮毛豆怎么可以让他保持翠绿吧。
这时候，猪舌也就差不多了。
捞出后切片。然后三个大碗，三份糟卤汁。将猪舌、虾尾、毛豆渍入，放入冰箱……过去就是吊在水井之中，呵。
三个小时之后就可以吃了。很是期待的陆佳瑶轻轻哼着漂亮的姐姐教她的比较风雅的曲子，心情很好。也到了该工作的时候了。
……
玉绫，花歧的房间。
年轻，但十年后也感觉不到岁月痕迹，只是多了些许风韵，此时更是似妖近圣，美艳如花的花歧正轻快地泡着茶。
“所谓茶道，就是认真，一脸严肃地做什么事，就会给人一种高雅的感觉。”花歧很不屑地说道。
“那所谓神道，又是什么呢？”那位客座上的老者轻笑道。有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温和与慈祥。
花歧递过一杯茶，皱了皱眉头。“那不是你的问题吗？”
老者慢慢转动茶杯，晃动里面的茶液，让热气飘漫。有些疑惑，又有着坚定地说道。“我已有了答案。”他摇了摇头，“我本是想去拜访星皇尊冕的，结果，却因为只认识你而来了这里。”
“那么，你……”
“我要化道了。通天之路的尽头，我想去看看那里的风景。”老者抿了一小口茶，“我因神而失去一切，憎恶神明的我誓要灭尽天下神明。而在至高之前，我却第一次明白了神是什么。”
“神道问答。”花歧说着那已经被传唱的故事，“神是人遥不可及的力量，神是概念的活化。”
“我并没有因为那一些而放弃我的理念。我真正觉得绝望，是在知道，毁灭我故乡的所谓神明，实际上根本不存在的那一刻。神，竟然是人的造物。”老者即使是现在也可以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境。
付出了那无数的东西之后，竟然是如此可笑的结果。
“从那一刻，我才真正看到了神是什么。之后我走遍幻世诸界域，面见过无数神灵。而此刻，现在的我，终于有资格去定义神明，为神立道了。”说完，老者吹了吹茶杯，将波纹未漾的茶液一饮而尽。
“那么，你为何不踏出那一步。”花歧疑惑地问道。已然可以踏上通天之路，应劫化道，他为何会在这里喝茶？
“因为……”
老者话还没有说完，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规矩而死板，但是轻快的力道里又似乎有着一抹少女的俏皮。
花歧的精神力已经看到了那个孩子，嘴巴里不争气地泌出了津液。小丫头的手艺真的不错，而且也不再迷路，已经是玉绫重要的一员了。但是现在……她看向那位老者，就看到他淡然笑着点头。呵一声，花歧声音拉高“进来吧。”
陆佳瑶端着一个盘子，走进了房间，看到那位陌生的老者有些迷惑，但她还是在桌上放下那装着三样糟味的盘子，说道“我做了点小食，老板娘可以尝尝。”
“你也尝尝。”花歧伸手，示意老者也可以取用。
已经活过多少岁月的老人自然可以从心所欲，他拿起陆佳瑶准备的筷子，夹起一片看不出是什么的肉片，塞进了嘴里。
放在那里就有一股浓郁而不干冽的酒香，老者自然也知道这是以酒入菜，嘴巴里酒香弥漫，但并不沉重，只是恰到好处的存在。沾了酒的香，却没有酒的辣，甚至微微中还透出了一缕甜。
咀嚼间，在那酒香之中，是若隐若现的肉香。这块肉明显是一块活肉，有着那些运动不到的肉所没有的娇嫩，但是却也不缺少韧弹。每一次咀嚼，既有滋味，又有嚼劲，实在是一种享受。
“这是猪舌，糟醉之后很好吃的。”陆佳瑶看老者咽下口中的肉，介绍道。
老者点了点头，原来是猪舌，他伸筷子，夹起一节毛豆，就那么一嘬，伴随着一股子带着浓郁酒糟香气的流液，两颗豆粒落入口中。
豆子既煮又泡，已经很软，每一个细胞中都吸满了那糟卤汁的味道，轻轻一咬，就在嘴里化开，细密的颗粒滑入喉咙。有些满足，手却不由自主再夹起第二节，一嘬。
吃了几节毛豆，再嚼了数片猪舌肉，淡淡的糟醉香已然在嘴里弥漫，但是却又有一些意犹未尽，这时老者才夹起一只虾，看了看他的形样。
只是简单一批，背上划开的虾竟然这么漂亮，白中带粉，又因为浸润在糟卤液中而有了些许那糟卤的光泽。
直接一咬。
紧实的肉质带着不屈的弹性撞击在牙齿上，些许糟卤的味道从虾肉中流溢出来。但是牙齿切开虾肉，一股属于虾的海洋气息却不甘示弱，强烈刺激着舌上的每一个细胞，只是为了述说其鲜美。那是属于虾的鲜。
糟醉在这道虾中并不浓艳，只是与虾的鲜味互相衬托，互相交融在一处，携手带来长久的余韵。
“真是不错，这是什么虾？”老者喝了口茶，冲淡口中的糟香。颇有些意犹未尽，但他已经有了些许年纪，不能多吃了。
“不知道欸。”只是看到大虾的陆佳瑶有些害怕，毕竟过去回答不出问题，可能会被咔擦。但是想想这老者又不是皇帝，缩起来的脖子又梗直了。“我没有看，不好意思。”
“不知道就拿来做菜吗？”老者眯起眼睛，有些奇怪地问道。
“菜场里买的，至少能吃吧。”陆佳瑶羞愧道。端不好吃的给食客，就算不咔嚓，厨师的脸面也是下不来台的。
老者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就不怕，做得不好吃吗？”
“不好吃那就自己吃，好吃的才会端给客人。要是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吃呢？”
陆佳瑶只是掩饰自己的羞愧，但是她的话语却正好推了老人一把。老者呵呵一笑，坐在椅子上，身体却迈出了前行的一步。
再夹起一只虾，“以后，就吃不到咯。”老者笑着，身体化为了一道道流光。
“这是……”陆佳瑶惊讶问道。
花歧站了过来，将陆佳瑶拉开，避免她被波及。“这是化道，通天之路你应该听说过吧。”只要是知晓此间为幻世的世界，通天之路的存在都有传颂。
陆佳瑶点了点头，有些惊讶，这样一位温和的老人，却将为天地立道。只是不知道，他的道是什么。
……
存在于世界每一个角落的通天之路上，走来了一位老人。
以身化道、守卫通天之路正义的道主向他鞠礼，以剑斩恶徒的凡人护道少年腼腆地挠了挠头。通天之路上，以道存于此，以力存于此，尚在途上的人向他致礼。
老者的眼中，却没有他们的身影，他只能看到无数的幻象。
那是他所构想的世界所必然的善，他要明恪本心，没有骄喜。
那是他所构想的世界所必然的恶，他要坚定己路，绝不放弃。
那是他所构想的世界曾经的结局与未来的可能，他要面对自己所立的道，真正懂得立道的沉重，承受过去任何时刻都无法接触、无法想象的世界的重量。
就此时，一个身影自虚空探出手来，“区区凡人，也敢为神立道？”
护道少年拔剑而起，斩向那只神手，“凡人如何？我立于此地，面对过的神已然万千，你又算是什么？”
一股重压却在少年身后浮现，一道黑色的身影伸手探向那位老者，隐隐带来死亡，又一尊神！
这人间，又有哪一位神愿意自己的神生之中多一个处处约束自己的道。
金色的剑光自遥远东方斩来，一尊高傲的神明一边与另一位神战在一起，却依旧斩出了那一剑，即使他的身上多了一处深可见骨的伤痕。“东方战神，愿为尊者护道。”
千翼的天使自天空飘下，四落的金色羽毛带着光明的气息却要吞噬老者的生命。千翼天使之神，天使神中的高位神明！
却有一道灰影趁机出手，一把无光的匕首刺进千翼天使之神的心口，“折翼等你多时。”灰色的青年俊朗中带着冷魅，曾经的神下十二神将，纪元重生的天使折翼，曾经的冷血恶魔，今日，为“折翼”而来。
老者没有在意那些昏乱，即使狂魔之神的手在他眼前才被远东酒豪握住，即使虚妄禁神刚刚出手就莫名化为“虚无”，他的眼中，只有因他生，因他死的无数人。
心中，只剩下一句话，不去做，又怎知结果。
终于，他跨过了一切，站到了通天之路的尽头。
那里，站着的是一位还背着书包的少年，他的眼中有迷茫，但也有一种决然的高傲，孩子的高傲。
“中二少年？”老者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出了少年的前身。曾经试图染指幻世至高权柄的存在，游历幻世的旅行者，中二之名的最高位者。
一道青年的身影从那位少年的身上浮现出来，“薛先生，我是代至高来问你一个问题。”青年比起少年，多了些许妖邪之气，却有着遍知人间的通明。
“请问。”薛姓老者疲惫地喘息道。有些惊讶，那位至高对于他还有问题吗？
“你真的打算化道吗？”旅行者、中二少年莫勇一字一句地问道。只是重复着他所需要复述的话语，连语气都尽可能做到了一样。
“你，也是通天之路的幻象吗？”老者笑问。其实早在走到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是眼前的青年强行在通天之路的尽头拦下了他。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化道，但是似乎只要他否认，一切都可以化为“幻梦”。
“不是。他说你若是走另一条路，造物、开创自己的世界或许也并不是不可能。所以，他不愿意你就这样化为幻世的道的一部分……”青年话语一滞，“甚至，在未来消亡。”
“若我不为道，神道之乱又该如何？即使我在我的世界结束了那些，那么这个世界呢？总得有人去做。作为创世的某种存在，不是我的希望。”
“你们啊，为什么可以把我想要的就那么简单就抛弃了啊。”青年叹息着，化为了光影，消失在了通天之路的尽头。
下一刻，老者，薛姓老者，此时的神道之道主，也化为了光。他的思想，他的思考被抽了出来，融入了这个世界，成为了此方世界“神”这一存在的定义、的规则。
自此，诸神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