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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七十一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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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姜手忙脚乱地将锅从炉子上挪开,又将烙糊的饼倒进篓子,随后盯着篓子里焦黑的饼发怔,直到听见楼云春进来的脚步声才回神。

“可还好?”

“糊了。”胥姜喃喃道。

“我是问你?”楼云春走到她的面前,目光关切。

胥姜朝他一笑,“无碍。”笑意却未达眼底。

汪掌柜也进来了,“这是在烙饼?”

“嗯,还有一半没烙完。”说着她便要端锅去洗,却忽被痛得‘嘶’了一声。楼云春连忙捉起她的手来看,却见好几个指头已经被烫掉了一层皮。

汪掌柜凑过来看了一眼,“不打紧,拿烫伤膏敷一敷就好,你这儿有没有?没有我去家里给你拿。”

胥姜摇头,“没有。”

像这种小伤两三日便好了,她以往也没在意过。

“等着,我给你拿一瓶过来。”说完汪掌柜便回家拿药膏去了。

楼云春抿着嘴,小心地捏着她的手指,低声问道:“痛不痛?”

胥姜顿了顿,点头,“痛的。”

楼云春果然皱紧了眉头,随后替她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吹。他的气息暖软,吹在她手指上,也吹在了她心头,吹散了笼罩在她胸口那团寒雾。

楼云春抬头见她眼眶泛红,心好似被狠狠捏了一把,闷疼得厉害,恨不得替她受罪。他忙柔声哄道:“阿姜不哭,过会儿敷药就不疼了。”

胥姜破涕为笑,这个呆傻。

汪掌柜很快便将药取来了,见放着那两盆面浆,只觉得倒掉可惜,便对胥姜道:“烙饼我会,剩下的我来,楼兄弟赶紧带她出去上药。”

“那就等着尝掌柜的手艺了。”胥姜也不跟他客气,将厨房这趟活儿交给他,随楼云春去肆里上药去了。

汪掌柜拿来的药膏药性温和,想是给家里孩子用的,涂在伤口上倒不觉痛,几个手指涂完,看着亮晶晶的。

“这药膏不错,过会儿找他问问在何处买的,我们也备些在肆里。”

“好。”

楼云春执起她的手指又吹了吹,问道:“还痛吗?”

胥姜浅笑道:“不疼了。”随后又冲他说道:“就是有些口渴。”

楼云春赶紧替她重新沏茶,她忙叫道:“就吃那盏冷的。”

楼云春本不想让她吃冷茶,可一见她眼巴巴地模样,便给她端来了。又知胥姜双手涂了药不方便,便端起茶盏来喂,胥姜喝了几口还没解渴,他却将茶收来倒了,重新给她沏了盏热的。

“天凉,冷茶吃太多不好。”

待茶冲好,汪掌柜也端着饼出来了,乐呵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汪掌柜烙的饼较胥姜烙的火候老道些,表皮焦脆,闻着也香。

楼云春瞧她直盯着看,便先夹了一块给她,她吃得眯起眼。

“香。”

汪掌柜得意道:“毕竟是做米粮营生的,这烙面饼都不会,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楼云春也夹了一块来吃,心头却觉得还是胥姜烙的好。

汪掌柜继续道:“要说这烙麦饼还是得新麦,尤其是刚晒收的,磨来拿到灶上一烙,那香气神仙都挡不住。每年我去陇上收麦,那些农户便要先烙一张饼让我尝,田间地头,坐在刚收割的麦秆上吃饼,那才是真正的享受。”

“这倒是。”胥姜赞同道:“不止是烙饼,用新麦做的甜醅子也好喝。”

“哟,胥娘子还知道这甜醅子。”汪掌柜惊奇的看着她,“干咱们这行的听过见过不稀奇,你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曾听华亭县的一位行商说起过,也在南方见过一些偏地农户酿过类似的麦酒,还看过一些札子,将其称作腐子。口感与米酒相像,制法也相同,制好后可直饮,可冲调,亦可用来煮蛋酒。只比米酒多三分苦,可这苦也清,清后回甘,甚是特别。”

汪掌柜听得直舔嘴唇,胥姜也将自己说得馋了,想着肆里还有些米酒,便让楼云春找来烫着喝。

汪掌柜提议道:“待来年收新麦,我叫上胥娘子一起,咱们也制点来喝。”

“那可好。”胥姜欣然应了,汪掌柜收麦,她可以收书,好些耕读之家的藏书也十分丰富,可谓一举两得。

“哎哟,光顾着说话,锅里还烧着呢。”

待汪掌柜将面饼全部烙好,米酒也温烫了,三人闲坐喝酒吃饼。

两杯酒下肚,也没能压住汪掌柜的好奇心,他问道:“胥娘子,今日那马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此事,楼云春也好奇,可他想等胥姜自己说,她便要不愿提,他便不问。眼下汪掌柜骤然问起,他怕她不高兴,便直盯着她看。

有情人之间注重细枝末节,汪掌柜却没太多顾虑,人就是要活得粗糙些,才耐得住风吹雨打。

“那马奴口口声声让你替他赎身,他是你何人?”他半道才来,不清楚前因后果。

胥姜苦笑,“这原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平日里没人问起,便不想提罢了。”

她转头看了楼云春一眼,楼云春会意,喂了她一杯酒,趁着酒意,胥姜才缓缓讲起马十二的来历。

“他如今名唤马十二,被卖与马帮伙头前,唤作胥十二,是胥家的仆从。”

汪掌柜道:“那说起来,与你也算同族。”

胥姜摇头,“我与他并非同族,他非胥家家生的仆人,我亦非胥家骨肉,我与他本不相干。我本弃女,是师父自一片姜地里将我捡回来的,所以取名为胥姜。”

见她平静地说起自己的身世,楼云春却觉得心中刺痛。汪掌柜也不禁唏嘘,他膝下育有一女,宝贝似的,难以想象要怎样冷血无情才能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被师父捡回去后,族里一直反对,可师父执意留下了我,并将我认作义女,落籍在他名下。我师父名唤胥渊,字折云,族中行五,幼时父母并丧,唯有胥十二与他为伴,后来捡了我,才有了亲人。”

“他不是有族人吗?”

“族人?”胥姜冷笑,“并不是同在一个族谱上的都叫亲人。我师父年少失怙失恃,父母所留之家产尽数被族人侵吞,唯保下一座旧宅栖身。便是这样,他们还贪心不足,时不时来劫掠财物。”

汪掌柜恨道:“欺凌同族弱孤,简直可恶!”

楼云春神色漠漠,眼底一片暗沉,难怪师父后来会收养胥姜,想来也是同病相怜之缘故。

胥姜继续说道:“后来师父拜了本地道观主持门下,主持授其诗书,教其学问。学成之后,主持便劝他参与科考,若一举高中,就能从此站稳脚跟,再不受欺凌。”

她望着门外来往行人,幻想师父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幽幽道:“他也曾来过这京城。”

汪掌柜忙追问:“那结果如何?”

胥姜摇头。

“没中?”

“是没考。”

汪掌柜惊道:“为何?”

“他来京城参加科考那年,林夫子还是士子,举制仍以举荐与科考两种途径为主,而那时仕林多举显贵,而冷落寒门。他参与那场考试,三甲已内举,被内举之人四处宣扬炫耀,引起众士子不满。我师父听闻后,愤其不公,便至县衙击鼓鸣不平,最后被打了四十板子扔到了大街上。那四十板子令他卧床半月,错过了科考。”

“可惜,可惜。”

“后来我师父便绝了科考之心,四处云游,最终还是回到籍地,以开书局为生。”

师父在世时从未提及当年的科考风波,她也是从族人们的咒骂中,和师父与林噙年的书信里隐约勾勒出大概。直到来京城后遇见林噙年,才将那些细枝末节补齐全,知道了当年事情的经过。

难说林噙年后来金殿怒斥科举不公,有没有受到她师父的影响。

汪掌柜恍然大悟,“难怪你来京城也要开书肆,原来是女承父业。”

楼云春却问道:“你师父回去之后呢?”

汪掌柜也追问:“对,之后如何了?”

“科举之事被同乡士子传回族中,族人们骂他给胥家人丢了脸,时不时借此来书局闹事,勒索钱财。可师父已非当年任人欺凌的孤弱少年,每每不肯让他们得逞,与他们积怨越深。”

胥姜神情暗了下来,眼底飘起一抹痛色,“开书局后,师父以其便利,刊印了自己不少文章,逐渐传开了才名。那时当地县令有个儿子要参加乡试,当年举制已取缔举荐,无论达官显贵又或是寒门学子,人人皆要参加考试,才能博取功名。可那县令之子自小不学无术,才能平庸,县令便想以官职之便,寻人代笔,偷换答卷,以替其盗得功名。”

楼云春接道:“他找到师父,对吗?”

胥姜点头,“可师父没有答应,那县令便找上了胥家族长,让他出面劝说。可任由谁劝说,师父都丝毫不为所动,后来族长怕因他得罪县令,便将他和我从族谱上除名。”

汪掌柜愤而怒道:“这些人简直不是个东西了,除名倒好,落了个干净。”

楼云春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胥姜看向他,“你知道,书局刊印书籍需要官府批文,那县令因此事不成而处处打压,使得书局每况愈下。可即便如此我师父也没有屈服,仍旧咬紧牙关不松口。胥家族长怕被迁怒,又想讨好那县令,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楼云春与汪掌柜的心猛地悬起,楼云春想起先前胥姜对马十二说他背信弃义,便猜想此事与他有关。

“他们私通了马十二,故意将试题泄露给他,并让马十二怂恿他答卷。马十二自小与师父一起长大,与师父一起经历过无数风浪,师父一直将他当做亲人,从不疑心。加之他对试题也确实感兴趣,便写了一篇答稿,马十二趁夜,偷了这答稿给族长送过去。待师父发现去追过去时,族长已将答稿送去了县衙,师父想去阻止,却被其余族人拦下,双方起了冲突,师父……被他们打断了双腿。”

听至此处,汪掌柜不禁倒抽一口气,随即一拳狠狠捶在桌面上,差点打翻了杯盏。

楼云春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喉咙里满是冰渣。

胥姜双眼发红,神色却平静,当年那些愤怒、仇恨、伤心至今虽仍在,却已被她镇压在心底,翻不起波涛了。

“师父断腿之后,也那县令找人送来了五十两银子,那些银子师父没收,但是我收了,我想替师父治病。师父知道后大发雷霆,罚我跪了三天三夜,可那五十两最终也没留住。银子被马十二给偷了去,以此表忠心,投靠了族长。”

所以她才不替马十二赎身。

汪掌柜咬牙切齿道:“这种卖主求荣,背信弃义的小人,活该沦为马奴,日日受人鞭笞!”

楼云春则恨自己没多踹那马十二几脚。

胥姜扯了扯嘴角,继续道:“为了替师父治病,我将书肆中的书贱卖了,只留下了师父珍爱的一些典籍,勉力让师父支撑了半年。他伤得实在太重,又郁郁寡欢,一心求解脱,很快便现夭亡之态。师父自知时日无多,反倒高兴起来,打起精神替我筹划。他托人变卖了书局,拿钱买驴买车,又找来师祖请他疏通关系,将我的籍册自府衙迁出,让我清理好他珍藏的典籍,在他仙去后一并带着离开黔中,离开胥家。”

“师父去那晚,胃口忽然好了。”胥姜瞧着桌上的面饼笑了笑,“他吵着要吃面饼要喝酒,当时我不懂何谓回光返照,便以为他好转了,为着他身子,只给他烙了饼,没让他饮酒。他将我好一顿骂,将我赶回屋去睡,因为不眠不休地照顾他,那夜我睡得很沉,等醒来后他便去了。”

胥姜还记得她那夜她做了个梦,梦见师父坐在一堆白云中对她训话。

师父先是数落她懒,数落她笨,随后慈爱又不舍的告诉她,说他已超脱凡尘八苦,得了大自在,如今便要乘云而去了,特来同她告别,要她善自珍重。

她被梦惊醒,抬头见天光惨白,连鞋袜都没穿就往师父屋里跑,等她闯进屋,屋里已无生息。

师父走得安详,走时手中握着给她的一封遗书,遗书中交代了他的后世,安排了她的未来,末了留下八个字。

生死气化,顺之自然。

得知胥渊离世,胥家那群苍蝇闻风而至,似要将他的残骸也吞噬殆尽。胥姜趁夜,遵照师父遗嘱将他的遗体以火浴化,连带将那座老宅一起烧去了阴司,让师父在碧落黄泉遨游累了也好有个归处。

烈火埋葬胥姜唯一的亲人,焚去她的家,也烧掉了她一半的魂魄。

她不熟练的驾着驴车,闯进浓墨似的夜里,横冲直撞的奔向未知他乡,从此成为漂泊无依的游魂野鬼。

她赤条条来人间,有幸得了一位老师,一位父亲,和一个并不算完整的家,可最终却又失去了,变回了那个被赤条条丢弃在姜地里的孤女。

“处理完师父的后事,我便离开了,自此再也没回去过。”胥姜缓缓呼出一口气,讲完这些事,她似乎身体里的一部分被抽空了,有些冷。

汪掌柜沉默良久,才问:“那时你多大?”

胥姜回神,淡笑道:“十四。”

还未及笄。

楼云春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却惊觉她的手如此冰凉,凉得他发抖。

汪掌柜顿时老泪纵横,捶胸痛哭,“我的妹子,你走到如今,该是多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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