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栀听他们讲韩信用兵之说,万变不离其宗,刘邦曾评曰:“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他们谈及了一场在长江流域以下的战役,这是在史书不曾记载的。
李信道:“虽然南越人军备低下,可地势异常复杂。”
杨端和点头,“是啊,且若拖至夏季,地热雾障连连,闷热潮热,我军长途跋涉,将士们身心疲敝,十分不易。”
李信道,“强行渡河,要么被越人的弓箭和投石机压制,要么渡河后陷入主力决战,胜算极低。”
他停顿片刻,“我等需要避开防守重心,找一条“想不到的路”。”
军事调度的细节,许栀不算明白,但从这话只言片语中,感觉到这与韩信关系很大。
她现在说白了还是个‘留待察看’的人,涉及军事谈话,扶苏愿意让她听,但嬴政不会。
“公主殿下?”
许栀疑惑,扶苏不是说有事拜托,怎么他们开始聊这个了?
打仗的事,她也不会。
这么多年,她没有细致接触过任何一个军事话题……
被李信叫住的时候,她正捧着冒着热气的杯盏,安安分分当摆设。这一喊,她抬头。
“臣见公主殿下兴致恹恹,以为殿下快睡着了。”李信笑道。
不过,虽然是在笑,但说这话里的语气无半分揶揄。
许栀习惯紧绷的神态松快下来,不免轻松回他道,“确实挺无聊的。我也确实很困。”
李信看向扶苏,那眼睛里尽是爽朗。
“殿下可莫要辜负长公子殿下一片好心啊。”
“荷华累了吗?”扶苏问她。
许栀无语。
大概是茶喝多了,这几天想的事也多。
虞姬到她宫里来这件事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咸阳宫口谕说下不为例。
许栀想来想去还是不舒服。他们怎么总觉得把所谓的政治特权分些给女人,就希望她能感受到这种特殊,并期许她以此为荣。
……许栀按住自己不切实际的愤怒。
毕竟是两千年前,她该包容些。
又大概是在扶苏这里,确实能给她安全与轻松,于是话也自由了些。
“我不累,但你们说的,我又不感兴趣,所以不太想听。”
不感兴趣。
李信一滞,耳闻永安殿下不同寻常,不曾想她如此有趣。
是啊,她又不感兴趣,却还陪着他们坐这么久,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不是吗?
李信的不解,转瞬化作朗然的笑,“哈哈,那臣与公主说些有趣的。正在,韩将军和臣打赌说,三日内,越人必来降,殿下,你猜怎么着?”
韩信、打赌?
韩信可是个赌圣一样的存在。
之前在淮阴,阿鹦私下说过她这夫君那简直是逢赌必赢,得罪不少人……许栀那会儿就猜,除了从韩来楚避难,还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招惹了那个屠夫为难他。
许栀淡淡笑道,“该是君侯赌输了。”
李信极欣赏这种波澜不惊,却又一言必中的风度。
“公主殿下真乃神机妙算。”
她一笑,“权当是酒,恕我妄语。”又顿了顿,“逢赌必赢,逢战必胜,韩将军绝对有这个本事。”
说着,她举盏作礼,随后一饮而尽。
她好善用人,且对她看中的人,毫不吝啬给予认可。
李信对嬴荷华受到多少刺杀的事不太清楚,在他眼中这个喜好华服,出行必以军队相拥,几乎铺张浪费的嬴荷华,实则慧眼如炬。
即便,那人出身极低,她偏能抛弃一切世俗观念。
李信有些愣神了。
李信忽然想起来他那堂侄。
上郡荒原,他们两人前面因对出战的阵法有不同见解,一顿争论不休。
李左车被李斯养了些年,常年跟着李贤,这么下来,还练就了非凡的说话技术,且言辞挺毒,呛起人来也毫不客气。
而在李信看来,李左车在赵地出生,但该有的庄正豪迈全无,这差点没把李信气死,“叔父若知道你如今这鬼样子,在地下也要被气活了!”
“祖父要是能活过来就好了。”那小子挑眉,眉梢之间留着吊儿郎当的风流样,“叔父说不过我,打一架好了。不过,也不知道叔父能不能在我手下过上百招。”
……这狂妄又是和谁学的?李信腹诽。
李左车剑术极好,不是骗人。
他的杀招颇有燕赵之风,游刃有余,手腕灵巧,然而李信毕竟久经沙场,厮杀百战,出手厚重难挡。
李左车虽初出茅庐,落于下风之时,绝见不到他慌乱,沉静凝眸,从容不迫。若有可进取,他并不藏掖,干净利落。
真是好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
马蹄飞快,剑影化开,如仔细瞧去,这十余年来教导过他的人影,无论文武,仿佛都在他身上重叠。
李左车勒住缰绳,马儿听话的停下。
只听李左车率先说了话,“叔父来上郡不久,南北之间差异很大。不过,我觉得你的有些想法和赵将军挺相似。”
“赵将军?常与你一块儿的那人?”
李左车展眉,“是的,便是永安殿下引荐的赵将军。”
“永安,”李信念了一遍这个封号,忽一笑,“听闻李监察……也就是你兄长为了她闹得沸沸扬扬,竟去长乐宫抢婚。”
“都是片面之言。不过,叔父若快与长公子殿下同去楚地,若碰上了公主殿下,那我奉劝你不要轻易和殿下说话。”
“怎么。可是她要乱杀人?”
李左车上下打量了李信,“哪里的话。殿下太好。总之,叔父你都二十八了都没还娶妻,我怕你抵抗不了。”
……
李左车这小子言之凿凿,“不过,你要是上书给皇帝陛下,那我兄长又要分神来解决叔父了。”
李左车忽然笑了起来,眯着眼睛,脸上洋溢着期待。
他说了一句话。
李信觉得一定是李斯彻底把他这个侄子养坏了!
李斯当年还没有执政,离间六国的手段已经让人闻风丧胆。他现在执政,往后排斥异己只会更果决惨烈。
在李家住了那么久的李左车,他脑子里,不会全都都是光明磊落的东西。
李信不置一词。
他想到李贤更是不屑,何至于要为她疯魔如此?
过于荒唐!
直到今日,他头一次正儿八经的看到了嬴荷华。
他终于明白,李左车为什么说,最好不要和她说话。
太美的女子已经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珍宝,偏她如此聪慧,又如此锋利。
永安公主正在凝神听杨端和说的一件关于‘红石的事’‘大巫’。
她神色紧张,蹙眉道,“那红石我是知道的,当年赵嘉给我的时候说这上面与我息息相关。”
“可李贤怎么会在骊山不见了?几天了?”
“有五日。”
“为什么今日我才知道,李斯那边,”
杨端和将那密函交给她,“还不敢让李丞相知晓此事。不过,常从已经去寻了。”
她神色低落,又看向扶苏,“多谢兄长告知我此事,我想我会早些上任。”
……竟然不是李贤的一厢情愿吗?
一见钟情的绮丽之思,还没开始就结束得这样快!
李信举杯,将耳漆盏中的秦酒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军吏从侧门疾步进来,在李信耳边快语几句。
军人处变不惊,可李信眉却蓦地一沉。
——任嚣密函送到咸阳,上将军王翦病重垂危,上命李信于日先行动身,速赶赴楚地与军务交接。
同袍十载,扶苏与蒙恬、李信等将军情谊深厚。
“有成。若见姮,盼以相劝。”扶苏说着,将手中用竹筒封好的书信郑重交给他。
“臣一定带到。”
“哥哥,”她安慰扶苏,又扭过头看着他,她掩去眼中听说李贤失踪了的焦急,朝他道,“君侯此去,一路珍重。请帮我言告上将军,荷华希冀上将军安平。”
此时,李信竟然凝噎,半晌,回了个“诺。”惹得杨端和随之大笑。
杨端和在与他从官邸离开的时候,见他这样子,心下了然,他年长他一轮,不由得揶揄笑道,“我看有成,你是痴了。”
李左车所言不假。
他不该在今日到扶苏的官邸来!他也真不该和他的妹妹说话!!
临走之前,鬼使神差的在门口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穿着绯色素袍的公主殿下。
扶苏官邸一侧开了很多淡黄色的迎春花。
他记得这日的好春色。
——逢赌必赢,逢战必胜,韩将军绝对有这个本事。
李信也同样牢牢记住了她这句话,让他后面的战役,乃至帝国面临问题的时候,用对一员大将,从而逆转了整个败局。
那惊鸿一瞥的身影,令他萌生了一种奇思遐想。
李信只想,他很想快些从楚地回到咸阳,兴许不会是他一生之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