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炁之光滚滚,照耀在男子朴实无华的面孔上,叫他双眼灿灿,杨锐仪收敛了神色,后退一步,如同涌入无边谪炁,黑暗袭来,青铜之殿轰然闭锁,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那金卷哗啦地展开,白金色的字体流淌而出,声音宏大威严。
“修武真阳有诏…孤载缵武功,受领仙闾,玄室修立,应为属眷,锋镝交加,实为灵臣,魏为臂膀之邦,用孤威德,遏沮定乱…今仰赖阴骘,敢用神武之罚,兹用布告以为示…敕用三江二土…正奇协用,并于一心…”
杨锐仪恭恭敬敬地听罢,受命接了,心中暗暗叹息。
‘果真…果真…’
这位宋帝一份诏书,不是封什么将帅,也不是赏赐什么灵宝,无非是一个意思——叫他杨锐仪亲驻三江,调配神通,倾力相助。
当年杨浞迁都,杨锐仪实有感触,如今这一幕虽然突然,却在情理之中,他除了听命还能如何呢?这位大将军行了礼,道:
“还请魏王指教。”
李周巍道:
“不敢。”
杨锐仪的支持是李周巍在北面征伐极为重要的条件,这位魏王只略微点了头,毫不拖延时间,道:
“莲花寺这些年颇为安分,那首徒又在晋地大战,此刻已无暇他顾,我欲请大将军率人向东百里,驻扎守候,为我后援。”
这话并不叫杨锐仪意外,如果说洛下如今是大宋在北方的落脚点,这一地界却未免尴尬——北顶着诸释斗法的大陵川獾郡,西靠着大赵腹地的关陇,南边是大宋的镗刀山,如今唯一能外出的,只有东北方。
‘从莲花寺北边过,沿着太行向东北…’
此去唯恐被莲花寺、大慕法界截了后路,将北去的人挡在腹地,李周巍深知其中隐患,毫不犹豫留了杨锐仪驻守!
杨锐仪明白他的意思,道:
“江淮有程道友,暂且可以放一放,我便替魏王守着后路。”
李周巍的目光微微波动,抬头看他,道:
“先一路沿着太行,越过诸郡向北,襄山之下,有荡阴、广平二郡,如若攻克,继续往北,就是【魏郡】…”
他的话语响彻冥殿,听着【魏郡】二字,杨锐仪的面色隐约有了变化,他极轻微地一顿,两人之间已经有幽暗的地图展开,当即道:
“魏郡以东,毂郡之周,从鄄城而起,至古齐地的【东平大漠】的【大羊山】下,是北赵最后一处仙土,当年赵帝一路攻打至此地,设有一道,叫作【东兖道】。”
他低声道:
“当年的【东兖道】比如今大得多,后来燕国缓过气来,有了燕宣帝与慈悲道合作的【中宣帝诏】,再度兴盛,数次南侵,于是国界从霸州推到了聊城,直到大欲道在【东平大漠】立足,这才缓和起来。”
杨锐仪简略地讲了,道:
“魏王…欲要夺取何地?”
不待李周巍答复,他已抬起头来,神色郑重:
“燕赵之间似乎相安无事,可要仔细计较起来…漫长的边界线上都不由大赵自主,晋地由大慕法界挡着,齐北、兖地有大欲道、高家,中原则有毂郡世家…”
“魏郡已经可望燕国,魏王如若从魏郡向北,便是凿穿北赵,抵身两国之间,此乃大忌…更何况,这些都是大道统…”
李周巍笑道:
“大将军多虑了,凿穿北赵固然威风,却没有到攻克魏郡的时候。”
李周巍也是身经百战,怎么会一路打到燕赵之间,把自己困在慈悲、大欲、毂郡的夹缝里?他固然不屑于燕修,却没有小看他们——那位牝水神通圆满的身影犹在他心中闪烁。
‘慕容尾殿果真是燕国仙道之首,极有本事,慈悲道深藏不露,此刻绝非与他们交手之时。’
他轻声道:
“本王只取荡阴、广平二郡,急转向东,攻取门户鄄城。”
杨锐仪固然有杨锐仪的顾虑,不想招惹是非,可李周巍又岂没有自己的顾虑?这现世之中的诸多变化,实在让他心有忧虑。
‘一个洛下是不够的,无论是积攒气象,还是掠夺资粮,成就明阳之业,都必须更进一步…可正如杨锐仪所说,余下的都是大道统…’
北赵的一盘散沙本就源自于各大势力的瓜分,曾经给他腾挪其间带来了极大的助力,可随着真正深入北方,一切都有了改变。
唯一算得上好夺取的洛下已经被瓜分,那怕李周巍气象已成,剩下的大欲道也好,慈悲道也罢,甚至白马寺、大羊山,绝不会向他低头…他李周巍不可能当着法相的面破山伐庙,宋人的帮助又始终有限,杨家已经有了收手之意,哪怕他李周巍能镇压敌酋,到时只有孤身一人,难道还能守四境之地?
如此一看,背景极为复杂的毂郡世家就显得极为关键!
‘毂郡虽然盘根错节,却历朝历代臣服过,为诸帝君所用,归根结底,是大一号的洛下世家,陶氏既然能助我,他们该低头的时候也必然低头…’
李周巍要想在中原立足,绝不能陷入独木难支的境地,又不可能凭空变出这么多紫府来,这些大世家的支持就代表着北方仙道的支持,他绝不能放过。
也正是因此,他才在洛下之役先后放走姜吕二人。
‘一个是毂郡,一个是高家,这两家是能争取的势力,一旦将东兖一道的势力打通,就有资格跟大宋一起挟持莲花寺,将赵国关外的大半土地收入囊中,背靠江淮,才能真正安稳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七相不可能坐视,一旦腾出手,必然插足,如今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宝贵,不容懈怠。’
李周巍连望月湖都不舍得回,正是明白这时机的转瞬即逝。
‘更何况…’
他低下头来,看着在那桌案上展开的幽暗地图,【鄄城】两个紫黑色的字体下那蜿蜒的河道。
济水。
‘正好,在济水之上…’
……
金光灿灿,天地之中光彩和煦,虽然不见天日,却有一重重柔和的光洒下,整片天空淹没在柔金般的色彩里,赏心悦目。
在这柔光照耀之下,大小不一的山峰在地面上起伏,华光璨璨的雾气弥漫在山间,隐约能看见淡青色的台阶在山峰之中婉转,直上云霄。
在最高的雄峰之上,正立着广大的道台,台阶矗立青石玄碑,一左一右,分立于道台之上,地位玄妙尊贵,极尽仙逸之气。
一书:
【今驭二玄道】
又一书:
【再革青金天】
天悬青匾:
【玄元有易】
一缕缕真火寻路而来,在山前汇聚,金衣男子踏阶而上,在青匾之前深行一礼,继了九叩的大礼,这才听着他道:
“金一轨下,天炔张骄益。”
此人赫然是天炔!
他从大陵天之中外出,风尘仆仆,似乎一刻也不曾停歇,便赶到了这洞天之中,滚动的神通此刻才平息下来,恢复平静。
他的声音在飘渺的白气之中回荡,响彻了一阵,那【再革青金天】的玄迹中‘金’字闪烁,天炔再行大礼,便入玄台。
这台上仍有山川形迹,隐约能见到青石起伏,竟然栽种了数棵青松,松针闪闪,含金带雪,在山风之中呼呼。
青阶蜿蜒向上,白雾迷蒙,一座座道台开始显露,神通之色参差不一,或青或红,或金或白。
天炔踏步而入,环视一圈,这玄台之上一片寂静顿时有了波动,上方的人终于按捺不住,声音低沉:
“天炔…”
天炔神色略有波动,轻声道:
“真君来过大陵川。”
一时间,山中种种气机凝结,神通交替,沉默了一瞬,似乎听闻的传闻被证实,有人道:
“我听说杨判亦出手了,东海又有雨云起伏,恐怕…”
一时间山中风云涌动,一片金光袭来,踏空而行,携雾而来,拾阶而下,引得神通变动,一一避席,恭声道:
“见过道子!”
可空中的却是一道金躯,玄光闪闪,披着飘飘的金衣,即便面容空白,却依旧透露出遮掩不住的气度,在空中停了,看向天炔,轻声道:
“骄益,魏王如何?”
天炔神色复杂,终于行礼拜倒,恭声道:
“四神通了。”
此言一出,不少神通哑然,金躯却不以为怪,语气中多了几分惋惜,道:
“到底是白麒麟——你观他实力如何?”
天炔思索片刻,道:
“他已成就『帝观元』,独具明阳上位之风,灵宝众多,若是与我相斗,我恐怕不能轻易拿下他。”
金躯的空白面孔凝视了他一眼,轻声道:
“拖得久了,你未必是他对手。”
天炔欲言又止,金躯却已经转身,声音渐低:
“他神通已成,迈过参紫的时间太早,倒是叫我们为难了。”
天炔答道:
“如此良机,他一定要先取中原的…莲花寺法相久不出,必然不去扰他,李周巍野心勃勃,不试探毂郡是不会罢休的。”
这金身稍稍一顿,答道
“如今的情况,恐怕不同从前。”
此言让山间一阵寂静,所有目光都投射在这位道子的身外之身上,神通静止,听着他幽幽地道:
“天霞距离金仙更近了。”
这话掷地有声,让山间的风都停滞了,哪怕身居洞天之中,依旧让在场的众人浑身寒意战战,难以言语,连天炔都低下头来,注视着地面,缄默不言。
“其实想来,也不值得奇怪…”
可那身外身只缓缓踱步,空白一片的面庞凝望着天际:
“当年天道混元,道胎为仙,在天地中尚且算不上第一流,仍有玄主仙君在上,而后是求道、证道、进无可进,于是一一陨落离世…”
“后来再无天道,后人只得仙君之实,而无仙君之名,于是诸仙从【梁治】、【太华】之属中取了大罗圆满之意,才名为金仙,祂也是尊前听道,临观见玄的人物,又空证果位,真有这一日也不奇怪。”
他低下头来,话语中多了几分黯然:
“恐怕…明阳殒没之日,即是他称尊之时。”
于是他话语中的意思就显得明暗不定了。
‘李周巍的事情,恐怕要叫好些人斟酌了。’
这才听见雾中有苍老的声音,苦涩道:
“不奇怪是一回事,真的成了却又是另一回事,当年那一位好歹行青玄道,又受制约,并不插手天际,如今…如今…”
却又听另一声劝道:
“大人固然霸…淡泊,却也是通玄之道,至少不是兜玄…薛霖卿说魏帝是【挞海内而征宙宇】,要做的是仙帝…为什么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帮祂?祂是『君蹈危』,有一日真让祂走脱了…岂是一个新道胎止步?又会有多么恐怖的结果…”
可山中无声,似乎有萧瑟之感,人人自危,却听着山间的天炔突然开口,道:
“恐不宜叫他修行过速!”
他并未指名道姓,可山中的诸修都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众多窃窃私语:
“这白麒麟——如若真要发起狠来,又岂是一个【修行过速】?我看天下人已有除他之心。”
“可他已经过参紫了!万一…真的能成呢?天霞不可能把金仙契机放在他身上,除与不除,又有何益?而他早晚都是要成道的,多一位明阳真君…本该也是好事…”
“天霞的仙威又岂是无意展示的?”
一片低语响彻在天际,终于让那金身回过头来:
“此事不必多提!”
他语气中骤然多了一分冰冷:
“【明阳帝君将受其诛】,此乃大人领受仙命,祖师所耳语亲赐,岂能有误!这天下…任何人想除去李周巍,必先过我金一这一关。”
“至于修行过速。”
他向前迈步,没有五官的面庞环视四周,道:
“三神通也好,四神通也罢,实则是一样的,他李周巍不蠢,岂能把控不好分寸?”
诸修齐齐应是,这才听着这道子吩咐道:
“上修事不必你等多虑,只看好落子即可——钟谦二神通有些日子了,虽然为他备好了药,不必多虑道途,可不至于这样慢…误了时辰,可非你等所能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