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教堂钟楼,00:12。
暴雨被拉成一条条银线,管风琴的余韵依旧在不断回荡,那是一首镇魂歌,就像整整一个军团的天使在云端高唱,如电闪雷鸣。
可暴雨雷鸣之外,又有隐约的悲伤。
“炽天使……时刻四年,又见面了。还是逃不过命运啊……尽管,是逆转了的命运……”
西泽尔感叹着道,瞳孔中涌动着紫色的光。
像两汪被夜色反复熬炼的毒酒,映出无数闪电的碎屑。
巨大的月轮破开了云层,悬挂在礼拜堂的屋顶。
他的背后,银色的大型机械矗立。
那是海格力斯之架,武装炽天使的专属机械,单个人是不可能穿戴完毕几百公斤的机动甲胄的,必须要外部设备辅助。
一具炽天使甲胄已经挂载上去了,便如钢铁的武士端坐在那里,等待着唤醒它的人。
西泽尔靠在钢制的座椅上,用力扳下电闸。
电流涌入海格力斯之架。
骑士舱带着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完成了折叠,机动甲胄的上半身,胸肩背全部打开,骑士舱沿着滑轨进入并锁定,像是婴儿返回了母体。
紧接着八条机械臂带着其余的配件从天而降,刺眼的电火花中,机械组件和人体拼接成功。
肉眼可见的青紫色电弧沿着金色细针钻入西泽尔的脊椎,炽天使甲胄的神经控制系统毫无保留地冲击着他的神经枢纽。
这一刻仿佛有机械的魂灵从天而降,死死地拥抱着这个颤抖的瘦弱男孩。
根据密涅瓦机关的研究,当骑士的神经回路上增加了一个新的回路时,神经短路就发生了,穿上甲胄之后会觉得记忆中最恐怖的经历被唤醒,像是陷在噩梦中无法逃脱。
痛!剧痛!杂乱的、猩红的画面汹涌而来……
五芒星的吊坠像是钟摆那样摇晃,素袍女人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烧,她痛苦地扭动着,呢喃着,唱着一首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手脚都钉着铁钉的老人,他穿着被鲜血浸透的锡兰王袍服,戴着象征囚犯的脚镣,胸口破了个洞;
满脸血污却微笑的男人,伸出了铁手却向后倒去,目光渐渐暗淡,像风中熄灭的烛芯……
时光仿佛倒流,往事从天而降,予以其心灵痛击,更多抽象的画面仍在继续闪灭……
以十倍速度旋转的钟表、十字架上钉满了流血的玫瑰花、少女……成千上万的少女,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袍,唱着无声的歌……
天空中,倒映的城市慢慢地坠落,它和大地相撞的时候,所有的画面都破碎了。
他在几秒钟里做了无数的噩梦,最后站在浩瀚的银河下,面对着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锁着干枯打的巨大尸骸。
巨大尸骸缓缓地抬起头颅,睁开了紫色的眼瞳,那竟是西泽尔自己的面容!
“欢迎回来,”尸骸说,“我的容器。”
……
“精神同步率400%,”赵青开口评价,“虽然只是残缺的钥匙,尚未补全,但运用技巧,亦可解开‘门锁’,到此游览一番。”
她五指虚握,像把雨丝当成缆绳,牵引着夜空慢慢下垂,又在半空中轻轻一拧,宛若把看不见的钥匙再拧半圈。
不远处的钟楼里,西泽尔发出一声近乎非人的嘶吼——吼声通过欧米茄的“精神回环”被放大成冲击波,横扫马斯顿上空。
暴雨被瞬间震成雾粉,碎出一圈圈白环;整座学院的蒸汽管道同时哀鸣,铆钉“叮叮当当”弹落,仿佛有人拔掉了世界的安全阀。
紧接着,他的眼孔由深紫逐渐转为漆黑,仿佛深渊本身。而在那漆黑之中,又缓缓睁开另一双更加诡异、更加不可名状的眼睛。
“500%、600%……1000%……”
精神同步率疯狂飙升,远远突破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只因剑灵亦参与其中,加入共鸣。
同一时间,欧米茄背后那对金属飞翼“哗”地展开,却不再是羽翼,而是一座又一座细小的“门”——每一片翼鳞都是一扇仅容灵魂通过的窄门,门后透出截然不同的光:
雪色、曙色、暮色、血色。
四色光交织成一道扭曲的螺旋,直通夜空,像把天穹钻出一口幽深的井。
井道尽头,是一片倒置的荒原。
天空是燃烧的铜,大地是裂开的镜,镜中倒映着“上界”所有雨滴——每一滴雨里都囚禁着一张人脸,他们在镜里尖叫。
却无人听见。
那是一个宏大至极点的并联式底层梦境,由无数融合的灵魂记忆叠加而成。
一代代炽天使的驭主、被欧米茄业火净化的逝者,乃至史前文明、太古纪元的亿万幽魂,亦沉浸在它的迷离变幻中,得以永安长眠。
“该登塔了。”赵青闭眼又睁眼。
天地骤然无声。
雨线被定格,风被折断,战场上的炮焰凝固成暗红的雕塑。
一只由光与灰烬编织的巨手缓缓探出,掌心朝天,托举起了万千法则秩序铸就的殿堂。
砖瓦、铁轨、列车、钟楼、穹顶、回廊、乃至夜色本身,都被抽离出原本的位置,化作流光溢彩的碎片,逆卷而上,填入其中。
世界像被撕掉一页的旧书,露出背后崭新的、空白的纸。
赵青与小施并肩而立,脚下已不再是原来的大地:“来,将众生的迷觉遍历。”
……
四周一片黑暗,火光摇曳在前方极远处,那里像是有座灯塔。脚下是红色的水,无边无际的、赤红色的水,与人的腰际齐平。
被烧得扭曲干瘪的焦黑尸体,化作了不知形状的妖魔,磨着带锯齿的金属爪,在附近逡巡、跑动,两个炭球在眼眶里滚动、燃烧,口中发出类似婴儿啼哭又似金属撕裂的尖叫。
它们不时抓挠自己的胸腔,撕开焦黑的皮肤,露出内部由铜线与齿轮构成的心脏。
心脏每跳动一次,便喷出一簇幽蓝的电火花,照亮它们脸上扭曲的、似哭似笑的表情。
见到血色的天国里多出了两个新人,成群结队的妖魔也不着急扑上来撕咬,只是环绕。
像一群耐心的食客,在等待盛宴正式开场。
“这就是‘门’后的第一层?”小施低声问。
“其实是倒数第二层,我直接跨越了中间无数‘升天’的台阶和‘守卫’之灵的禁制。”
赵青遥望着那塔那光,缓缓回道:“所有被‘引渡’的灵魂,在此被剥掉一层‘外壳’——记忆、情感、自我,全数溶解成这种‘红水银原浆’,或者说擢升‘智慧之果’的质料。”
一缕金色光弧从她袖口游出,像灯芯投入油海,水面轰然亮起。
赤红之下,还有一层更深的黑蓝。
那是无量怨憎凝成的沉淀物。
偶尔鼓起一串气泡,破裂时发出凡俗无法听清的声波,却仍让人心脏揪紧。
对于赵青来说,她来到这个异世界,绝非只是过过剧情、进行解谜,跟奥丁等角色下大棋的,探究万千修行之理,才是真正的追求。
正如宇宙有3K微波背景辐射一般,这个走入了“历史岔道”、被改造过的“宙光碎片”,也同样存在着类似的元气法则图景,深远而玄奥,或可通过某种方式,确认世界线分裂的节点与特征。
许多看似平常的问题,放在这边,细究之下,却发人深省,比方说:先前照耀四方的太阳光、月光、星光,是从哪里来的?
这可不是完整的恒星系、银河系,仅仅囊括了千万平方千米的地域,理论上根本没这些东西。
像传统的尼伯龙根,就总是处于灰蒙蒙的黄昏黑夜之间,不可能演化出复杂的星象、天气。
这种时候,量子记忆矩阵或许是个可以局部描述其运行的理论,给她的内宇宙修炼带来启发。
“智慧之果?人类补完计划么?”
早就注意到了EVA和龙族世界观的相似性,施夷光也专门了解了下,开口问询。
“很接近,但本质不同。”
赵青的目光穿透脚下猩红与黑蓝交织的“水”:“EVA的补完是消除心之壁,回归生命最初的融合状态,是‘回归’。”
“而这里,则是‘提炼’,是‘锻造’。它不追求回归混沌,而是试图从无数灵魂的杂质中,淬炼出某种……更精纯、更强大的‘单一’。”
“就像柏拉图所言的‘洞穴人’,有朝一日走出了洞外,直视火炬的光芒,最终拥抱阳光下的真实世界,不再困锁于感官与经验的局限中。”
“‘太一’原质么?”小施若有所思。
包围了她们的妖魔群终于躁动起来。
它们不再满足于逡巡,互相挤压、堆叠,焦黑的身体像融化的蜡一样开始彼此融合,形成更加庞大、更加不可名状的聚合体。
无数金属利爪从聚合体中探出,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朝着两人缓缓逼近。
“它们察觉到我们不是‘原料’了。”
小施语气平静,手中虚执空剑。
“无妨。”
赵青甚至没有看那些聚合的怪物,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远方那点火光上。“它们只是这个熔炉系统的‘清道夫’,负责处理不愿溶解或溶解不彻底的‘残渣’。我们……跳过它们。”
话音未落,赵青向前迈出一步。
两人附近的景象骤然扭曲、拉长,那些嘶鸣的聚合怪物、无边的血水、乃至整个黑暗的空间,都像被卷入漩涡,疯狂地向后掠去。
让人感觉仿佛在一条由纯粹流光构成的隧道中穿行,隧道壁上飞速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与声音——那是无数灵魂被熔解前最后的记忆碎片:
战场上的呐喊、亲人的哭泣、情人的低语、成功的狂喜、失败的绝望……
汇成一条奔腾不息的情感之河,却又在刹那间被更强大的力量碾碎、同化。
千里之遥,瞬息即达。
那座刚才似乎光芒微弱、毫无起眼的“灯塔”,此刻明明白白展露在两人眼前:
它至少有几十千米的高度,底座直径则超过了十千米,看上去为黑铁铸就,理论上是地壳都无法承载的造物,所以有着大量缕空,呈现神秘复杂的炼金花纹,高处发出绚烂的、夺目的光,在浩瀚的荒原上总能望见。
若是第一次见到这通天巨塔,很难克制不住那种诚惶诚恐,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它的尖顶升到云霄之上,几乎高过王座与众星,无比僭越,却又无比孤寂。
巨塔的周边,仍流淌着赤红色的血水,如巨大的浅湖一般,水底下全部是金属基台,由数不清的、缓缓转动的齿轮拼合而成。
齿轮缝隙里喷出幽蓝的蒸汽,蒸汽在半空凝成冰晶,再坠落,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巴别塔’原来早就建成了,”赵青站在那接天连地的塔壁前,伸手抚过金属砖缝内渗透出的细微血流,明晓这整片荒原赤水的源头,“它的历史超过万年,却只是倒影。”
只是龙族历史上的那座“真塔”的投映。
最初的正版通天巨塔,显然已被“上帝”降罚强行摧毁,为黑王尼德霍格所抹消。
她仰望云中,仿佛看见了某位曾经被钉死在白色十字架的罪人,永无止境的凌辱过后,魔鬼的血化成红色的长练流过黑铁的塔身。
“原来……如此。”赵青说。
要建成这般宏伟、蕴藏着炼金术至高奥秘的造物,实现那“万魂合一、由人登神”的计划,绝对不可能是远古的人类能够办得到的,必然得是极尊贵的龙王主持、推进,调集力量。
而那个存在,祂并非白王或者奥丁。
……
塔底,神圣的门扉已然敞开,两排欧米茄侍立在一旁,像是恭候着贵客的到访。
赵青和小施行走在长长的白色走廊里,推开一重又一重的白色大门,门上有金色合欢花的纹路。
她们沿着细而高的黑铁旋梯越走越高,下方大海般的烛光逐渐熄灭。
如同一场被掐灭的祈祷。
宛若一场被收回的恩典。
第6666层,两人最终抵达了塔顶的圆台。
说是圆台,其实仍大得出奇,台上点缀着诸多华美的建筑和金玉装饰,和铺满了绿植的花园和广场,最中心则是一座宫殿,或者说是古式教堂,被成群的渡鸦所环绕。
殿堂中,巨大的水池中往外涨水,那水是鲜红的,一层层地漫过白色的大理石台阶。
仿佛每一滴都曾被反复过滤,直至剔尽所有温度。
“到了。”
穿着幽深的走道,赵青止步于那神秘的血池跟前,看着池内浪涛翻涌,一个纯白色、介于天使与恶魔之间的君王浮了起来。
无法辨认对方是雄性还是雌性,总之应该是一条六翼的巨龙,头戴银白冠冕。
祂的边上有镜面生成,三名少女模样的使徒被召唤而来,分别是白裙、红裙、黑裙。
“命运三女神?”赵青开口发问。
她注意到,红裙少女竟跟那魔女璎珞长得一模一样,粗略分析,已然达到了亚微米的复原程度,很难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人。
北欧神话中的这三姐妹,兀尔德纺织生命线,贝露丹迪拉扯生命线,诗蔻迪剪断生命线,这就是世间万物的命运,无可更改。
此外,她们也负责从兀尔德之泉取水,浇灌世界树的根系,在其上壅培新土,务使这圣树永远新绿而活泼,顺带着看守那些挂在生命之树枝头的青春之苹果,只许绮瞳来采,防止别人偷窃。
这个血池,或许就是那口泉的影?
三名少女没有回话,只是默然地坐在了血池边,双目宛若澄明的灯,白瓷般的脸上带着看过了前世今生、心中空空如也的淡然……
又或者是孤单。
“命运?”
一个声音直接在赵青和小施的意识深处响起,空灵、古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嘲弄,分不清是来自那白色的巨龙,还是这整座殿堂:
“她们编织,她们丈量,她们剪断……但谁又来编织她们的命运?”
血池中的君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无法用颜色形容的眼眸,其中仿佛蕴含着星云的诞生与寂灭,时间的涡旋与平直。
祂的目光落在赵青身上,没有敌意,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亘古不变的、俯瞰万物演化的淡漠:“汝既越万千樊笼,踏星骸而至,当知此地非汝之乡。此为‘归一处’,万灵终途,亦为……‘太一’合并上界下界之始。”
“莉莉丝?”小施尝试性地问出了那个在撒旦教团典籍中被奉为恶魔始祖的名字。
纯白君王微微摇首,银白的冠冕流淌着月光般的辉泽:“名相皆虚妄。彼为‘叛逆之影’,亦为‘未竟之梦’。吾乃彼梦醒之残响,亦为此塔与白之月……最初与最后的守墓人。”
“说人话!”
赵青皱了皱眉:“你就是库库尔坎吧?白王从未被记录的第二圣骸,从R本漂流至美洲的蛭子神,很早就恢复了部分冠位?”
从已知的线索来看,伊邪那岐一开始就拿到了两个圣骸,堪称一明一暗,明的在神代文明传承,暗的则直接偷渡到了中美洲,伪装成次代种古龙级的羽蛇神,展开了漫长的布局,并于近千年前消失不见。
考虑到奥丁疑似继承了白王开创的世界树教派,此地白王血裔的神秘来源,双方在某个时间点开始合作,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
当然,对方现在的“真名”或者说身份,应该是时间巨人诺尔维才对,即诺伦三女神之父。
正如海拉是芬里厄、耶梦加得融合诞生,这个诺尔维和三个女儿,也算是神话中预言的实现。
祂显然掌握着精神元素模拟出的时空之力,位格远在寻常初代种之上,近乎零代种的半身。
“汝……竟知晓此名。”
那纯白君王缓缓抬起一只覆盖着细密白鳞的巨爪,指向渺小如蚁的两人:
“可如今,吾已用‘原罪’之力重塑了龙骨、权柄,随时能登临‘星辰祭司’之位,完成昔日‘巴别’未竟之业,在此世破灭中加冕为‘太微’‘震帝’。”
“……汝等乃是背景空白虚无、新陷命运螺旋之人,且听吾道来——”
“讲述‘盗火的罪人’、‘失爱的僧侣’、‘漂泊的巫女’,这三者的过去、现在、未来。讲述绝望黑龙的‘偷天换日’——欲获得力量的人,必以自己献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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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晕,晚点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