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与火之歌

乔治·R·R·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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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凯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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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冬境之王沉睡在地下的黑暗墓窖,凯特琳心想,徒利家的人源于河流,力量冥灭,终归大江。

他们把霍斯特公爵放进一条细长木船中,领主全身武装,穿着闪亮银甲,蓝红条纹披风在身下展开,外套也是蓝红波纹。头颅旁边,人们为他放上一顶装饰着青铜与白银鳟鱼的巨盔,又让他的手指在胸前紧握住一柄彩釉木长剑。钢铁拳套隐藏了萎缩的双手,令它们看起来又重复强健。他左手边放着他惯用的那面橡木钢铁巨盾,右手边则是猎号。船只的其他空间堆满浮木、干柴和羊皮纸,以及用来压舱的石头。旗帜高高飘扬在船头,纹饰着腾跃的银色鳟鱼。

七人护送送葬船,代表七神的祝福。七人包括罗柏——霍斯特公爵的封君、布雷肯伯爵、布莱伍德伯爵、凡斯伯爵、掩利斯特伯爵、马柯·派柏爵士和……“跛子”罗索·佛雷,此人带着大家等待以久的孪河城方面的答复赶来。瓦德侯爵最大的私生子瓦德·河文率四十名士兵作为他的护卫,这名灰发老人形容严峻,素以武艺高强着称。他们刚巧在霍斯特公爵去世之时抵达,让艾德慕非常愤怒。“我要把瓦德·佛雷五马分尸!”他叫嚣,“他居然派残废和杂种来侮辱我们!”

“毫无疑问,瓦德大人确是有意为之,”凯特琳答道,“他顽固而小气,睚眦必报,一直没有忘记父亲叫他‘迟到的佛雷侯爵。我们得容忍他的坏脾气、嫉妒心和傲慢无礼。”

谢天谢地,儿子比弟弟更懂处世之道。罗柏礼貌周到地招待佛雷一行,到军营里为对方士兵安排住所,并悄悄指示戴斯蒙·格瑞尔爵士将送葬的荣誉位置让给罗索。我的孩子,你终于学会了一点超乎年龄的智慧。佛雷家族背叛了北境之王的事业,但无论如何,河渡口领主仍是奔流城旗下最强大的诸侯,而罗索是他们派来的代表。

七人默默将霍斯特公爵的送葬船抬下临水阶梯,涉入浅水,同时绞盘将前方的铁闸门缓缓升起。罗索·佛雷生得肥胖臃肿,将船推入水中时,已然气喘吁吁。杰森·梅利斯特和泰陀斯·布莱伍德两人一左一右守住船头,站在齐胸深的水中,引领船只前进。

凯特琳站在砂岩城垛上观望,等待,一如从前万千次地等待。城墙下,迅捷汹涌的腾石河如一杆锋利的长矛,刺入宽广的红叉河中,淡蓝的急流与浑浊的红褐河水相互冲击融汇。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淡如回忆。

布兰和瑞肯就在那边等您呢,父亲,凯特琳伤感地想,正如我一直都在等你。

细长木船漂过拱形的红石水门,乘上腾石河的急流,逐渐加速,直往喧嚣的河流交汇处。当它在城堡的高墙之外重新出现时,横帆已注满了风,父亲的头盔上闪烁着阳光。船行稳健,将霍斯特·徒利公爵安详地带往河中央,迎向初升的太阳。

“快!”叔叔劝促。旁边的艾德慕弟弟——如今已是奔流城公爵,但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承担重担?——赶紧搭箭上弓,他的侍从用烙铁将箭点燃。艾德慕等待半晌,举起巨弓,将箭拉到耳畔,“嗖”地一声,释放出去。随着深沉的响动,飞箭腾空而去,带走了凯特琳的目光和心灵,最后却轻轻落在船尾,离目标相去甚远。

艾德慕轻声咒骂,“该死的风,”他搭起第二支箭,“再来。”烙铁点燃箭头包的油布,焰苗摇曳,弟弟举弓,拉弦,再度释放。这次飞得又高又远,太远了,竟在船头之前十余码处入水,火焰顿时熄灭。艾德慕脖子上爬起一圈红晕,跟胡须一般颜色。“再来,”他命令,一边从箭筒里取出第三支箭。他太紧张,绷得跟弓弦似的,凯特琳心想。

布林登爵士也察觉到了。“让我来,大人。”他请求。

“我能行。”艾德慕坚持。他再度点燃箭头,举起弓来,深吸一口气,拉满了弦。这次他瞄了许久,待火焰烧光箭头,爬上箭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才终于发射。箭支风一般地爬升,爬升,然后弧形下降,下降,下降……稍稍略过摇晃的船只。

差了一点,不到一掌宽,但确实没射中。“该死!”弟弟大声诅咒。船只已快驶到射程之外,在河雾中忽隐忽现。艾德慕无言地将弓交给叔叔。

“是。”布林登爵士道。他搭起箭,坚定地放到烙铁上,凯特琳还未确定箭头是否点燃,他便举弓迅速射了出去……飞箭临空,她看见火焰划出轨迹,犹如一面淡橙色的三角旗。前方的船只已然消失在迷离中,坠落的羽箭也随即无踪……但一阵心跳之后,骤起犹如希望,红花猛烈绽放。燃烧的风帆将雾气染成粉色和橙色,凯特琳看见船只的轮廓,在飞扬的火舞中挣扎萎缩。

你有没有等我啊,小凯特?父亲轻轻地说。

凯特琳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挽弟弟,艾德慕却已走开,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城堡最高处。挽住她的是叔叔布林登,用他那刚劲的手指。他们并肩而立,看着火焰逐渐熄灭,燃烧的船只不复得见,彻底消失……

……或许还在继续漂流,或许已经破裂沉没。总而言之,霍斯特公爵的盔甲将把他的身躯带进河底软泥中安息,在水下宫殿里,徒利家族的成员永恒欢聚,而形形色色的鱼类是他们的臣民。

这时,艾德慕急匆匆离开。凯特琳多么想拥抱他,多么想和弟弟坐在一起,竟日恳谈死者和哀悼,但她明白时候不对:弟弟如今已是奔流城公爵,无数骑士诸侯将要对他致以悼念,约誓忠诚,怎有时间来陪伴伤心的姐姐呢?艾德慕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语言,一句话也没有说,“偶尔失手不值得羞愧,”叔叔轻声告诉她,“艾德慕应该明白,就连我父亲大人离去时,霍斯特也没射中。”

“父亲只射失了第一箭,”凯特琳当时还太小,没有记忆,但霍斯特公爵常提这件陈年旧事,“第二箭正中风帆。”她叹口气。艾德慕并没外表显示的那么坚强,尽管父亲早已垂危弥留,但他仍难以接受此刻的现实。

昨晚,醉酒以后,他整个人精神崩溃,痛哭失声,懊悔自己没做的事和没说的话。他泪眼朦胧地告诉她,不该去渡口迎战兰尼斯特,而要一直守在父亲床边。“我该和你一样,我该陪着他,”他哭诉,“他最后提到我没有?告诉我实话,凯特,他问过我吗?”

霍斯特公爵临死时只说了一句“艾菊”,但凯特琳不忍将事实告诉弟弟。“他轻声念着你的名字,然后故去。”她撒谎道,弟弟感激地点点头,吻了她的手。若他不是沉溺在悲痛和罪恶感中,一定会射中的,她勉强告诉自己,除此之外不愿多想。

黑鱼伴他走下城垛,来到罗柏与诸侯们聚集的地方,年轻的王后正在国王身边。儿子看见她,沉默地执起她的手。

“霍斯特公爵跟王者一样高贵,”简妮低声道,“我有机会陪伴他就好了。”

“我也是。”罗柏赞同。

“这同样是他的心愿,”凯特琳说,“可惜临冬城和奔流城之间相隔万里。”是啊,鹰巢城和奔流城之间也隔着无数山脉、河流和军队,可惜莱莎至今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君临方面也没反应。按时间计算,布蕾妮和克里奥爵士应已押送俘虏到了都城,或许布蕾妮此刻正带着她的女儿们返回呢。可……克里奥爵士发誓一旦小恶魔遵守诺言,释放珊莎,就放乌鸦回来通报,他发过誓!不,乌鸦不一定能顺利穿越,或许被土匪射了下来,烤熟后当晚餐;或许那封她心之关切的信此刻正躺在营火的灰烬中,与鸦骨为伴。

诸侯们依次上前,向罗柏致以慰问,凯特琳耐心地站在一旁。杰森·梅利斯特伯爵、大琼恩、罗佛·斯派瑟爵士……随后是罗索·佛雷。她赶紧拉扯儿子的衣袖,于是罗柏全神贯注地倾听对方的话。

“陛下,”肥胖的罗索·佛雷现年三十多岁,一对眼睛挨得很近,尖胡子,黑卷发披到肩上,由于天生一条腿扭曲残疾,故得名“跛子罗索”。成年以来,他已为父亲当了十余年的总管。“在此举国哀悼之际,我极不愿打扰您的思虑。或许……可否安排今晚接见?”

“这提议很好,”罗柏道,“我们彼此不该有嫌隙。”

“这也是我的心愿,”简妮王后说。

罗索·佛雷微笑道:“两位陛下,我和我父亲大人都很明白您们的心情。父亲特意托我转告您们,他也曾年轻过,也曾迷醉于少女的美丽。”

凯特琳非常怀疑瓦德侯爵会说出这种话。迷醉于少女的美丽?河渡口领主娶过七次老婆,现今已是第八个,他从来把女人当成能暖床和生孩子的动物。但不管怎么说,对方言语极其得体,她或罗柏都无法挑剔。“你父亲实在太宽容,”国王道,“我期待着与你的会谈。”

罗索鞠了一躬,并吻了王后的手之后退下,接着又有十来人上前致意。罗柏一一作答,根据情况,或表示感谢,或微笑鼓励。等人们散尽,他转向凯特琳,“有些事我们得谈谈,你能和我走一段吗?”

“遵命,陛下。”

“这不是命令,母亲。”

“好吧,我很乐意。”回到奔流城之后,儿子待她比从前亲切,但从未与她独处。他渴望陪伴年轻的王后,我不能为此责备他。简妮给予他欢笑,而从我这儿,他只能得到悲伤。他似乎也很喜欢妻子的兄弟们,年轻的洛拉姆当上他的侍从,雷纳德爵士则是他的掌旗官。他用他俩代替失去的兄弟,凯特琳看着儿子,静静地想。洛拉姆仿如布兰重生,雷纳德则是席恩和琼恩·雪诺的交集。只有和维斯特林家人在一起时,罗柏才会欢笑,才会重新变成从前那个孩子。而在别人面前,他永远是北境之王,默默地承担着严酷王冠的重量。

国王温柔地吻了王后,承诺稍候来卧室找她,随即和母亲一起朝神木林走去。他漫步了一会儿,方才开口:“罗索似乎是个讲理的人,好兆头,诸神在上,我们真的需要佛雷家族。”

“不可低估谈判的困难。”

儿子点点头,他阴沉的表情和塌斜的肩膀让母亲心都碎了。王冠把他给压垮了,凯特琳想,他一心只想当个好国王,任何时候都要勇敢、机智、重视荣誉,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这一切实在太过分。罗柏做了能做的一切,打击却接踵而来,一次比一次无情。前阵子,传来暮谷城交战的消息,当他得知蓝道·塔利大败罗贝特·葛洛佛和赫曼·陶哈爵士时,几乎大发雷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带着麻木和不信任的情绪将信件又读过一遍。“暮谷城?狭海边的暮谷城?他们到那里去做什么?”国王迷惑地摇头,“我们三分之一的步兵就葬送在这个暮谷城?”

“铁民占领了我的城堡,兰尼斯特俘虏了我的兄弟,”盖伯特·葛洛佛低沉而绝望地说。据报,罗贝特·葛洛佛率军撤退,却在国王大道上遇伏被俘。

“请你安心,”她的儿子保证,“我将提出用马丁·兰尼斯特交换你的兄弟。为弟弟考虑,泰温公爵想必不会拒绝。”马丁乃凯冯爵士之子,与被卡史塔克大人杀害的威廉是孪生兄弟。凯特琳知道,那场谋杀至今困扰着儿子,他将马丁身边的守卫增加了三倍,仍然无法安心。

“我真该听你的劝告,用弑君者交换珊莎,”他们走在长廊里,罗柏道,“这样就可安排妹妹和百花骑土或维拉斯·提利尔成亲,与高庭结盟。我真的……当时真的没想到。”

“当时你必须考虑打仗的事,那是你的责任。再优秀的国王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打仗,”罗柏一边呢喃,一边领母亲进入树林,“我每仗必胜,却赢不了这场战争。”他仰天长叹,好似空中书写着答案。“铁民们占领了临冬城和卡林湾,父亲、布兰、瑞肯,或许还有艾莉亚,都已不在人世。而今连你父亲也死了。”

她不能让他消沉下去,她自己已然尝够了消沉的滋味。“我父亲早就是个垂死之人,这和你没有关系。罗柏,你的确有过失误,但王者孰能无过?我相信,奈德若是天上有知,定会为你骄傲。”

“母亲,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凯特琳的心顿时一紧。他有什么不敢跟我说?他有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定是关于布蕾妮的使命!“弑君者出事了?”

“不,出事的是珊莎。”

她死了……凯特琳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无边的绝望,布蕾妮失败了,詹姆死了,瑟曦报复我们,杀了我心爱的女儿。她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她也走了么,罗柏?”

“走了?”儿子似乎很惊讶,“你的意思是,她死了?噢,妈妈,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们没伤害她,只不过,只是……昨晚来了一只信鸦,在你父亲安息之前,上面的消息我不敢跟你讲。”罗柏执起她的双手,“他们把妹妹嫁给了提利昂·兰尼斯特。”

凯特琳的指头猛然握拢,“嫁给小恶魔?”

“对。”

“可他发誓要用珊莎来交换他哥哥,”她麻木地道,“若找到艾莉亚,也一并交还。为了他珍爱的詹姆,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发誓,诸神与世人均能作证,而今怎能做出这种事?”

“他是弑君者的弟弟,天生便是背信弃义的种。”罗柏的指头扫过剑柄,“我要砍下他丑陋的头颅如此一来,珊莎虽成了寡妇,却也能得到自由,别无他法。他们……他们让她在修士面前发下的婚誓,披上兰尼斯特家的红斗篷。”

凯特琳清楚地记得她在十字路口的旅馆捉住的那位畸形侏儒,记得一路前往鹰巢城的艰险,“我早该让莱莎将他推出月门。我可怜的好珊莎……怎会有人如此对她!”

“他们是为了临冬城,”罗柏回答,“布兰和瑞肯死后,珊莎就是我的继承人。万一我有不测……”

她猛地箍住他的手。“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否则我真受不了。他们带走了奈德,带走了你可爱的弟弟们。珊莎结婚,艾莉亚下落不明,父亲死去……而今我只有你,罗柏,你要有什么事,我会发疯的!你是北境唯一的血脉啊!”

“我还没死呢,母亲。”

听罢儿子的安慰,凯特琳心里却无比恐慌,“仗,不是非打到流干最后一滴血的,”她觉察到自己语调里充满绝望,“国王屈膝臣服,早有先例,甚至史塔克家的人也这么做过。”

儿子嘴巴一抿,“不,我绝不会。”

“这没什么可耻。你知道,当叛乱失败后,巴隆·葛雷乔伊向劳勃称臣;眼见无法获胜,托伦·史塔克也对征服者伊耿屈膝。”

“伊耿没有谋杀托伦王的父亲,”他将手抽离,“我和他们不同,我说了,我绝不会屈服。”

他又成了那个倔强的孩子,不再扮演国王的角色。“听着,兰尼斯特家对北境没有野心,他们想得到的是臣服和人质……眼下小恶魔占有了珊莎,所以人质我们已然给过,需要做的只是降服。我告诉你,铁民不好对付,他们若想保住北境,唯一的机会就是将史塔克家的血脉彻底断绝。席恩杀了布兰和瑞肯,如今葛雷乔伊家族的目标是你……和简妮。你以为巴隆大王会容许她为你产下后嗣么?”

罗柏面色阴冷,“你就为这个放了弑君者?为讨好兰尼斯特?”

“我是为了珊莎和……艾莉亚的性命才放詹姆,你明明知道。可是如果这样可以换来和平,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不行,”国王道,“兰尼斯特家谋害了我父亲。”

“你以为我忘了你父亲的仇?”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凯特琳从没打过自己的孩子,这次却差点因恼怒而掌掴罗柏,想到儿子日夜面对的恐惧和孤独,方才控制住内心的怒火。“你是北境之王,一切由你做主,我只求你好好想想我刚才的话。歌手们颂扬英勇献身的君主,但你的生命绝对比一支赞歌宝贵,起码对于我,对于这个曾给予你生命的人而言是这样,”她低头,“我可以离开吗,陛下?”

“请便,”他别过头,抽出佩剑。她不知他想做什么,这里没有敌人,没有战争,只有母亲和儿子,大树与落叶。有的战斗,剑是派不上用场的,凯特琳想告诉儿子,但她怀疑国王听不进这些话。

数小时后,凯特琳还在卧室缝纫时,小洛拉姆·维斯特林跑来传她与国王共进晚餐。诸神保佑,她宽慰地想,经过日间的争吵,她真怕儿子会拒绝与她见面。“你是个尽责的侍从,”她庄重地对洛拉姆说。布兰会做得比你更好。

席间,罗柏神情漠然,艾德慕则面含愠怒,唯有跛子罗索表现活跃。他极尽礼仪谦恭之能事,温暖地追忆起霍斯特公爵的过去,文雅地哀悼布兰和瑞肯的遭遇,同时大力赞扬艾德慕在石磨坊的武功,真诚感谢罗柏在瑞卡德·卡史塔克一事上做出的“迅捷有力的制裁”。罗索的私生兄弟瓦德·河文倒很安静,这名严峻乖戾的老人遗传了瓦德大人那张充满怀疑神色的脸,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美酒佳肴上。

当空话都说完后,王后和维斯特林家的人告辞回避,随后仆人们清走食物餐具,罗索·佛雷清清喉咙。“谈正事之前,我还有个消息,”他严肃地道,“恐怕……这是个坏消息。我不想将它带给您,但必须实言相告。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大人刚接到来自他孙子的信件。”

凯特琳这段时间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悲伤中,几乎忘了允诺收养的这两位佛雷家孩子。不要,她心想,圣母慈悲,不要再给我们更多打击。不知为何,她就是明白听到的下一句话将是又一柄插进心窝的利剑。“来自他在临冬城的孙子?”她逼自己发问,“来自我的养子?”

“不错,正是来自于两位瓦德。夫人,他们如今身在恐怖堡,我很抱歉地知会您,临冬城发生过战斗,全城皆已焚毁。”

“焚毁?”罗柏难以置信地问。

“您的北境诸侯企图从铁民手中夺回城堡,席恩·葛雷乔伊眼见不敌,便将城池付之一炬。”

“我们没接到任何战斗报告。”布林登爵士表示。

“爵士先生,我侄儿们虽然年幼,却并不瞎。信由大瓦德亲笔书写,他表弟也在上面签了字,照他们的说法,整场战斗非常可怕。您的代理城主以身殉职——他似乎叫罗德利克爵士,对吗?”

“罗德利克·凯索爵士,”凯特琳麻木地念道。可爱勇敢忠诚的老人。她好似看到他就在眼前,轻捻着色白如雪、竖立如丛的胡须。“其他人呢?”

“嗯……铁民们进行了大屠杀。”

罗柏无言地别过头,狂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两位佛雷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母亲却发现了。世界一天比一天暗淡。凯特琳想到罗德利克爵士的小女儿贝丝,想到不知疲倦的鲁温师傅,想到快·活的柴尔修土,想到铁匠密肯,想到兽舍的法兰和帕拉,想到老奶妈和单纯的阿多。她的心无法承受。“噢,噢,他们都死了?”

“没有,”跛子罗索道,“妇女和儿童得以幸免,我两个侄儿正在其中。眼下临冬城成了废墟,波顿大人的儿子便将大家带去恐怖堡暂住。”

“波顿的儿子?”罗柏警觉起来。

这回开口的是瓦德·河文:“听说是个私生子。”

“该不会是拉姆斯·雪诺吧?卢斯大人还有别的私生子?”罗柏面露不悦,“这个拉姆斯生性恶毒,作恶多端,死得也像个懦夫——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战争中间,难免发生混乱,消息互相抵触。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侄儿们宣称正是波顿大人这位私生子拯救了临冬城的妇女儿童,城堡里幸存的人们此刻全都平安地待在恐怖堡。”

“席恩,”罗柏陡然喊道,“席恩·葛雷乔伊呢?他死了没有?”

跛子罗索双手一摊,“这我也不清楚,陛下,两位瓦德没提到他。或许波顿大人那边有消息,他儿子应该会向他详细汇报。”

“我们稍候询问。”布林登爵士说。

“真抱歉,给您们带来这么可怕的消息,实非我本意。或许……我们明天再谈,事情可以等,等您整理好自己……”

“没关系,”国王说,“先谈公事。”

弟弟艾德慕点点头,“不错,以免夜长梦多。大人,您带来回复了么?”

“是的,”罗索微笑,“我的父亲大人派我为代表前来觐见陛下,正式宣布他同意接受新的婚盟,以消除既往的误会,届时也将向北境之王重新宣誓效忠。条件只有一个:陛下您必须为着对佛雷家族的冒犯,当面向我父亲道歉。”

道歉只是个很小的代价,但凯特琳厌恶瓦德侯爵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很乐意,”罗柏谨慎地回答,“罗索,造成裂痕非我本意,佛雷家族一直忠勇地为王国服务,能重新得到你们的协助,我感到非常欣慰。”

“您真是太宽厚了,陛下。既然您已经答应了条件,那么就轮到我向徒利公爵介绍舍妹萝丝琳小姐。她是位十六岁的闺女,由我父亲大人的第六位夫人,罗斯比家族的蓓珊妮所生,生性温柔,颇善音律。”

艾德慕在椅子上动了动,“呃……能否让我先与她会个——”

“成亲之日,您自会与新娘见面,”瓦德·河文简略地说,“莫非徒利公爵要先算她的齿龄么?”

艾德慕强忍怒火,“当然不至于,但方便的话,我想看看我的未婚妻长什么样。”

“您必须现在就接受,公爵大人,”瓦德·河文寸步不让,“否则将被视为回绝。”

跛子罗索再度将手一摊,“大人莫怪,我兄弟是个军官,说话直率,但所言确是实情。我父亲大人的意思是,婚礼必须立刻举行。”

“立刻举行?”艾德慕满心不悦,凯特琳不禁担心一旦战争结束,他便会马上遗弃这未来的老婆。

“瓦德大人难道忘了我们还在打仗?”黑鱼布林登尖刻地指出。

“他没有忘,”罗索道,“正因为没有忘,才要求婚礼立刻举行。爵士先生,您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即便年富力强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假如艾德慕大人在与萝丝琳成亲之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盟约怎么办呢?此外,我父亲的日子所剩无多,年过九旬的他害怕自己等不到这场战争的胜利之日,若能在蒙诸神宠召之前,看见自己心爱的小萝丝琳有所依靠,想必能让他的心灵得到平静。他泉下有知,也将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个好丈夫爱着她、保护她。”

我们都希望瓦德大人早早含笑九泉,对这番安排,凯特琳越来越不安。“我弟弟刚失去父亲,需要时间来哀悼复元。”

“萝丝琳是个快乐的女孩,”罗索说,“考虑到艾德慕大人的现状,她将是最佳伴侣。”

“我父亲受够了遥遥无期的订婚,”‘杂种瓦德’粗声喝道,“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罗柏冷冷地横了对方一眼,“我很清楚,河文。现在,很抱歉,可否请你们暂时回避?”

“遵命,陛下。”跛子罗索起身,由私生兄弟搀扶着蹒跚地走出房间。

佛雷们前脚刚出门,艾德慕立刻勃然大怒,“他们竟认为我的承诺一钱不值!凭什么要这条老狐狸为我挑老婆?瓦德大人的女儿多的是,还有成群的孙女,当初和你许婚时,他可是准你自行挑选的。我是他的封君!我随便选哪个,他都该感到无上荣幸才对!”

“他是个骄傲的人,而我们伤害了他。”凯特琳说。

“异鬼才在乎他的骄傲!我不要在自家厅堂里蒙羞,我的答案很简单:不!”

罗柏疲惫地看了看舅舅,“这件事上,我不会下命令,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但你要记住,一旦拒绝,佛雷侯爵将把这当作另一次侮辱,我们便再无可能获得他的协助。”

“你不明白,”艾德慕坚持,“打我出生那天起,瓦德·佛雷就千方百计想让我娶他的女儿,这一回,他绝不会放过大好机会。就让罗索带着我的回复去见他,之后他定会再来……直到答应由我自行挑选为止。”

“你说的或许没错,但那需要时间,”黑鱼布林登道,“我们能等吗?我们可以坐等罗索这么来回奔波吗?”

罗柏握手成拳,“我必须尽快返回北境。我的兄弟遭谋害,城堡被焚毁,子民受屠杀……诸神有眼,谁知道波顿的私生子究竟是好是坏?席恩·葛雷乔伊下落如何?我不能坐在这里,等待一场不知何时确定的婚礼。”

“必须立刻确定,”凯特琳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弟弟,我和你一样,无法接受瓦德·佛雷的侮辱和抱怨,但我们别无选择。没有这场婚姻,罗柏的事业必败无疑。艾德慕,我们必须答应他的条件。”

“必须?”徒利公爵烦躁地说,“凯特,你可不会答应成为第九任佛雷夫人吧!”

“据我所知,佛雷的第八个老婆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健康。”她回答。谢天谢地,假如不是这样,天知道瓦德侯爵会不会提出这个无理要求。

黑鱼替她解了围:“侄子,你知道,七大王国里,没有谁比我更不配来劝说婚嫁之事了。但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你必须为渡口之战的缘故,向国王作出一点补偿。”

“补偿?我有很多想法,比如,和弑君者决斗?加入乞丐帮修行七年?绑住大腿在落日之海游泳?”没有任何人发笑,弟弟终于认输了,“天杀的,异鬼把你们全抓走!很好,很好,我就和这个婊子成亲,作为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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