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未大亮,一片沉郁的灰蒙蒙之色便笼罩了整个江城,透过窗格渗进屋来,驱散了夜的墨色,却并未带来多少清明。这天色,不像是喜悦的晨光,倒更像是延续了昨夜书房里那凝滞、压抑的氛围,无声地昭示着那场“谈话”所结出的果实,并非沾染“完婚”喜气的甘甜,而是一种对现实、对生活、对不可测未来的沉重妥协。
妥协,是一门艺术。
尤其在眼下这片波诡云谲的天地里,更是如此。
而艺术,有时候最讲究的,便是那出其不意、真假难辨的戏剧性。
汪莉莎比往日起得稍早。她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同居一檐下、关系却骤然转变后第一个清晨的尴尬。她穿戴整齐,素雅的旗袍外罩着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毛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倦意,与这清晨的灰暗相得益彰。
当她轻手轻脚准备好简单的早餐:清粥,小菜,还有两只白水煮蛋——摆在客厅那张不大的方桌上时,顾青知的房门才传来响动。
顾青知同样比以往时候起得更晚。推门出来时,身上还带着一股隔夜的沉郁气息。眼圈周围有着淡淡的阴影,眉宇间锁着的结似乎比昨夜更深了几分。那些纠缠了他一整夜的思绪,非但没有随着睡眠挥去,反而像是浸透了夜露的藤蔓,更加牢固地缠绕在心头,加重了他步履间的迟滞。
两人在客厅相遇。
“早!”
顾青知的声音带着刚起床的低哑,目光落在汪莉莎身上,快速扫过,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复杂。
“早~”
汪莉莎的回应轻柔,尾音微微拖长,像是在斟酌语气,又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叹息。
他们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无奈,像是对这仓促绑定命运的默认。
有试探,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对方此刻真实的心境。
或许,在那层层叠叠的伪装与计算之下,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危险关系中某种奇异联结的异样情愫。
但这情愫太淡,太脆弱,瞬间便被更现实的考量所淹没。
“昨晚睡得好么?”顾青知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嘴角扯出一抹算是笑意的弧度,问道。这话像是关心,但在此时此地,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打破沉默的开场白。
汪莉莎正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抬起眼,目光与顾青知短暂接触,随即又垂下,落在冒着微微热气的粥面上,轻轻点了点头,用沉默回应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睡得好?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决定命运的谈话,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与使命之后,安睡几乎是一种奢望。
顾青知并未在意她的沉默,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会是如此。他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并没有立刻食用,而是看似随意地继续说道:“今天我去站里。”
这话让汪莉莎有些意外。她刚刚拿起自己的那只鸡蛋,闻言又放了下去,抬眼看向顾青知,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明显的疑惑:“你不是休息三天?”。
这是昨晚他亲口说的,特务处给的短期假期,用以休息。
顾青知略微摇头,目光没有与她对视,而是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们的事,要尽早办。”
汪莉莎微微一怔。
随即,她明白了。
所谓的“事”,自然是他们这仓促定下的婚事。
他提前结束休假,是要去处理这件事,是要将这层“夫妻”关系迅速坐实,纳入他下一步的计划之中。
这急切背后,是局势的需要,是他布局中的一环,或许,也夹杂着一种尽快掌控局面、减少变数的冷酷考量。
她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有再问。
拿起那只微凉的鸡蛋,指尖感受着蛋壳的粗糙。
妥协的艺术,已然开场。
而这戏剧性的幕布,正被顾青知亲手,加速拉开。
……
江城站。
灰扑扑的四层小楼在阴沉的天空下更显肃穆,门口持枪哨兵的身影如同钉在地上的铁钉,纹丝不动,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潮湿与隐约的铁锈味,仿佛连呼吸都需要额外耗费几分力气。
顾青知的到来,并没有在这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死水中掀起任何预期的波澜。
尽管他此刻本应处于所谓的“休假期”。
站里的特务们见到他,依旧是那副恭敬中带着疏离的模样,点头,问好,然后匆匆擦肩而过,没人对他的出现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仿佛他从未离开过这栋大楼。
他径直上了主楼三楼,敲响了站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漆色暗沉的木门。
“进。”里面传来季守林沉稳的声音。
推门而入,办公室内光线同样不算明亮,厚重的窗帘半掩着,只开了桌上一盏绿罩台灯。季守林正伏案批阅文件,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是顾青知,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在镜片后微微闪动了一下。
“站长。”顾青知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季守林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质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目光平和地落在顾青知略显疲惫的脸上。
“怎么不好好休息?处里不是给了你几天假,处理处理私事?”
他语气寻常,像是老友间的寒暄。
顾青知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脸庞上的倦容似乎更浓重了几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干我们这行的,哪能真的安心休息?脑子里那根弦,时时刻刻都得绷着。说句实在话,也不敢休息,一闭眼,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话听起来像是抱怨工作的繁重与压力,合情合理。
但季守林的目光却略略地在顾青知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太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了,能力出众,心思缜密,也极能隐忍。
这样的抱怨,不像是顾青知会轻易说出口的,尤其是在他这个站长面前。
他心中暗自揣测,顾青知刚才那几句话,恐怕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哦?”
季守林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下,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笑容,“你小子?听这口气,是有想法?”
他自从空降到江城站之后,就没少花心思梳理站内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几个科长,包括眼前这位深得野田浩信任的顾青知,哪个不是人精?哪个背后没有点依仗和算计?
最近站内各种波云诡谲的事情时有发生,日本人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放不到台面上来说。
顾青知此刻的“疲惫”和“抱怨”,在季守林看来,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试探。
顾青知迎着他的目光,并没有立刻回避,只是那眼底的复杂情绪似乎更加浓郁了些。
他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一股仿佛被看穿后的无奈,又或者是真的不堪重负。
“站长,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继续说道,语气变得更为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
“我知道,站里现在人手紧,任务重。我兼着总务科和警卫大队,说起来是能者多劳,承蒙站长和野田司令信任。可这担子……确实太重了。”
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季守林,“警卫大队那边,关乎站里安危,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总务科这边,琐事繁杂,千头万绪,也需要投入大量精力。我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生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辜负了皇军的期望,也给站里带来麻烦。”
他微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季守林的脸色,才继续说道,声音压低了些:“站长,您看……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给我减减负担?这两个摊子,我顾着一头,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这话一出,季守林交叉的手指微微一动,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要将顾青知从皮到骨,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争权夺利,古来有之。
在这特务机关里,更是人人恨不得将更多权力抓在手中,多一份权力,就多一份保障,多一份晋升的资本。他见过太多为了一个位置、一点权限争得头破血流的场面。
可像顾青知这样,手握实权,却主动提出要分出去,要“减负”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是真的感到力不从心?还是以退为进,另有图谋?是察觉到了什么潜在的危险,想要及时抽身?亦或是,这根本就是他的一次表演?
季守林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青知啊……”他缓缓开口,声音拖长,带着一种长辈对待晚辈般的语重心长,却又暗藏机锋,“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野田司令对你,也是寄予厚望。这担子确实是重,但能者多劳嘛。站里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正是用人之际……”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将问题又轻飘飘地抛了回去,同时点出了野田浩的存在,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顾青知坐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疲惫中带着诚恳的表情,仿佛刚才提出的,只是一个基于工作考虑的、再合理不过的建议。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
办公室内的气氛,似乎因为这番关于“权力”的对话,而变得更加凝滞、沉重起来。那盏台灯投下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如同两只看不清面目的鬼魅,在无声地角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