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镜到宫中时，皇帝正在和其他大臣议事，朱承德将他引至偏殿，让他稍待，又吩咐宫人去为他准备茶点，留他一人在偏殿后回正殿伺候去了。魏镜本以为也就等一盏茶的功夫，便规规矩矩的坐在一处，闭目养心，为接下来的问话做准备。他离开时承诺用刘氏来换闻昭，然而到了幽州事情并不如他所想那般顺利。虽然刘怆留下了一些物证，但还不足以能够完全扳倒刘氏，而且，那些物证至多只能证明皇后失德，况刘怆身死，死无对证，当时知情者怕早遭灭口。他很好奇，刘令晗究竟掌握了什么让她确定能够彻底击垮刘家？又是什么仇怨让她愿意大义灭亲？皇帝甚至都没有怀疑，就准备叫他休妻另取，由此可见其除刘氏之心切……
殿内生了碳火，暖的让人浑身发热，魏镜觉得有点口干，倏然睁眼，四下一片安静，上茶点的宫人迟迟未到，他往香篆看了一眼，一刻钟快过去了，正想着，门帘突然被掀起，一个相貌普通的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魏镜收回视线，心中涌起一股怪异之感，刚刚他没看错的话，这个宫女进来时是单手托着盛了茶壶和点心的托盘，按照平常，至少会安排两位女使伺候，难不成今日正殿实在太忙？
宫女进了房中后双手端着托盘行至魏镜跟前同他行了个礼后默默布置茶点。魏镜不动声色观察。那宫女的手看起来有点粗糙，像是做过许多粗活似的，他以前每次来的时候基本都是朱承德亲自伺候，对皇帝殿里当差的女侍并不熟悉，不过按照他以往的了解，皇帝对侍茶一事向来讲究，应该不会把这样文雅的活交给一个看上去不懂门道的女侍。那宫女并不知道魏镜在想什么，全程低着头，她将泡好的茶直接斟在杯盏中，而后轻轻放下茶壶，拿起托盘，起身埋首对魏镜行了一礼。
“您慢用。”
声音有一种不符合身份的低沉。
魏镜看了眼冒着热气的清茶，低应了声，转头正准备问话，那宫女竟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魏镜见状有些讶然，皱眉欲起身追出去，却见刚刚那侍女跪过的地上留下一沓纸，他俯身拾起，一共四张，纸张质地细腻，厚度适中，是他们常用的那种信纸。
魏镜带着满腹疑惑将纸张展开，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工整而端正，一时辨认不出男女，字虽小却清晰，他一路看下去，那纸上的人名大都与刘氏有关，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但凭姓氏也知道是刘家的人，而这其中有部分是朝中大臣，明里暗里同刘炳等人有着联系，纸上内容记录着刘炳与这些人具体的会面时间和地点，以及部分官员与刘家人钱财和物品上的交易，最后一张则是记录了刘珑在京中持有的一些暗庄和私宅。魏镜一目十行，快速扫完所有内容，他注意到每张纸的末尾都标注着几个具体时日，最早的是十月廿二，最晚的是前天！
魏镜心中一惊，意识到什么他将纸折回去，塞进胸口而后追了出去，然而门外只有当值的宫人，那宫女的身影早已不见，他转向一个宫人问
“刚刚侍茶的女使去哪了？”
宫人被他问的有点懵，摇头谨慎
“她往那边回去了，该是回尚食局了。”
“那你之前可有见过她？知道她叫什么吗？”
宫人摇摇头，怯弱应
“奴不知道，奴等都是今日刚调来的。”
魏镜一怔，他环视一圈，这些人果然都是新面孔，难道他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望了眼殿外，才发现天幕已经暗沉，雪还下着，只是不如来时那般大而密集，柳絮般洋洒飘落，无声无息附着在积了几层的洁白上。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房内，看了眼仍冒着热气的茶水，舔了舔有些干渴的唇，终究没有喝，对外头唤了声，宫人颤颤巍巍走进来，小心翼翼
“殿下有何吩咐？”
“重新上茶吧，这些凉了。”
宫人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茶，唯诺走过去
“是。”
说罢退了下去，房内再次恢复安静，魏镜慢慢平复心神。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诡异，那些东西一看便是机密，而且不用猜也知道谁是主使，那个宫婢就这样故意“拿”出来给他看，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无法揣测清楚，这上面的内容正好与他发愁之事密切相关，若这些东西是真的，那从时日上看，皇帝早就开始收集刘炳之流的罪证了，最起码是在和他讨论与刘令晗婚事之前，并且到现在还在持续监视，也就说明其实皇帝并未完全相信刘令晗，甚至是他。假设如果是皇帝自己扳倒刘氏，那下一个——魏镜止住那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按照纸上的进度，他们收集的证据越多那留给刘家的时间就越少，究竟是什么让皇上如此迫不及待要将刘氏除之而后快，难道是刘炳那边做了僭越之事？还是刘令晗泄露了某种消息？
一时思绪纷繁，宫人端着重新煮好的茶进来为魏镜斟上，又将之前的茶具收走。
“正殿那边还没散吗？”
魏镜突然开口问。宫人摇了摇头，懵懂
“奴不知。”
魏镜挥了挥手，宫人端着托盘轻手轻脚走了出去。魏镜喝了口茶，再次闭目。
他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能够保全昭儿的同时又可以为岳父平反，说来之前派去月氏查探的人还没有消息，看来他得让韦邵亲自去一趟了。
他正想时殿外终于有了动静，于是睁开眼，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等候，门帘被人掀起，一袭明黄终于出现，天启帝踏步进入，魏镜俯身作揖见礼。
“陛下。”
天启帝看了他一眼，径直在他对面坐下，淡应
“嗯，坐吧。”
魏镜端正坐下，天启帝道
“让你久等了。”
“臣不敢。”
天启帝没说话，看了眼茶案上的茶，眉头微皱
“朱承德！”
朱承德闻声走了进来
“陛下，您唤老奴？”
“叫人重新上茶，宫里是没有好茶了吗？新来的这批连招待都不会做？”
这话多少是带了点火气的，朱承德连忙道
“是，老奴这就重新上，陛下息怒，莫为这等小事动气。”
魏镜看了对面一眼，发现天启帝也在看他，下意识垂眸，只听
“还记得你走之前说的话吧？”
“是，臣记得。”
“嗯，那说吧，结果如何了？”
“回陛下，臣确实找到刘怆留下的一些关于皇后的东西。”
“哦？拿来朕看看。”
“臣今日出来匆忙，东西落在府中，这便叫人取来。”
他出来时确实忘了这茬，他也没料到会出意外。
所幸对面似乎并不生气。
“如此，”
天启帝呢喃一声，不紧不慢道
“朕也不是那么着急，只是怕你忘了之前的约定。”
“陛下放心，臣绝不会忘记。”
“那便好，既然东西你没带来朕也不催你，今日实在忙碌，你先回去吧。”
魏镜起身
“是，臣先行告退。”
他松了口气，今日不看倒合了他的心意，毕竟他还没想好要怎么用那些东西。
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突然停下，对天启帝道
“对了陛下，臣在幽州碰到一故人。”
“哦？是谁？”
“是林嬷嬷。”
天启帝闻言一怔，沉默片刻，看着茶面，声音听不出波澜
“哦，是她，她原是回了那儿，说来，已经好久了……”
他神情有些恍惚，很快恢复正常，看向魏镜
“那她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嗯，倒没说什么，只是提了些过去的事。”
魏镜侧对着天启帝，垂下眼睑，遮住复杂神色，用平常口吻回道。
天启帝闻言有些哑然，他将目光从魏镜身上收回，不再追问
“嗯，你先回吧。”
魏镜面无表情，再次行了一礼走了出去。他才到外面便撞上端着一应茶具走进来的朱承德，两人打了个照面。
“殿下这就回去了？”
“嗯。”
“好嘞您慢走，老奴这边忙着就不送您了。”
魏镜点了点头，朱承德迈步进了房中。
“陛下，裴尚书正等着呢，老奴现在叫他进来？”
魏镜听到他们说话有些惊讶，走出殿门，转头，与裴至对上。
“岐王。”
裴至上前主动问候。他与魏镜也是许久未见了。魏镜收起讶异神态，客气回他一笑
“裴尚书，许久不见，这么晚了，还有事需要同父皇商议？”
裴至点头
“嗯，年关将至，诸多事宜需陛下定夺。”
魏镜点头，还想问什么，朱承德走了出来，唤道
“裴尚书久等了，进来吧。”
裴至对魏镜抬了抬手打了声招呼跟着朱承德走了进去，魏镜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府中，闻昭正用着膳食，见他来了，停下动作，魏镜走到她跟前，有些讨好
“醒了？身子好点了吗？”
说着抬手就要探她的体温，闻昭挥开他的手，一脸严肃
“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忘了吧？”
“怎么会，昭儿，你先吃完我们再慢慢说好不好？”
魏镜被她挥开也不恼，又黏了上去，搂着她的肩膀，想扶她坐下。然而闻昭却不吃他这套，跟他较劲似的，一动不动，魏镜无法只好顺着她
“昭儿，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别置气了，先坐下，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那你快说，我爹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昭吸了吸鼻子忍着泛起的哭意问。
魏镜怕她伤心过度，赶紧搂住她，边拍她的背边轻声慢语给她解释
“在我们离京后没多久，北翟联合乌落侵扰边境，他们来势汹汹，当时岳父主动请缨去了北境，双方交战，北翟占了上风，岳父便求援月氏，在与月氏联合作战时月氏中途退战，导致主线将军战死，而岳父那时候突然消失，北翟差点攻克北境。再后来便是一个叫徐岑的指认岳父勾结敌军，还搜集了物证，岳父被传畏罪自戕。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是自戕之后了，你当时才病愈，我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
虽然魏镜已经用最简洁的话语同她解释，但闻昭依旧听的惊心动魄，眼眶忍不住发红，她为父亲辩解
“不可能！我爹绝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魏镜连忙将她按的更紧了，抚摸她的背，安抚道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在想办法，找人查探，只是事情过去太久了，而且知情的人都不在了，要翻案不是一时半会儿，我们需从长计议，父皇之前也答应要重审。”
“真的？”
闻昭有些哽咽问。
“嗯，不过重审亦需证据翻供，我再加派人手，相信我，嗯？”
闻昭吸了吸鼻子，把头埋他怀里，点头
“我答应你，但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骗我了，即使是为我好，也不行。”
“好，我知道错了，我发誓。”
“别！”
闻昭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阻止，直到他点头才放手，她抱着魏镜，声音沙哑
“我可以做些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要替我爹昭雪，就算叫我亲自去北境我也愿意。”
魏镜赶忙道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过些时候才能有回信，昭儿，你别伤心，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身子好了才有力气和精气神不是？”
闻昭擦了擦眼泪，心情依旧低落
“可我一想到我爹不在了，我就没有办法控制，我现在也不敢相信，他真的不在了。”
魏镜揩了揩她的眼角，心疼的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又哄
“不哭了，乖，岳父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因为他过得不好，他的冤情一定会得到平反！昭儿，打起精神来！”
闻昭靠在他怀里没有说话，魏镜以为她睡着了，低头却见她深吸了口气，擦干眼泪，表情坚定
“我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