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着我的皇帝浑身一僵，他这次沉吟了许久，方才开口道：“棠儿这是在怨朕？”
“皇上您该心里清楚的，不是吗？”
陈贵妃道：“皇上，您瞧瞧皇后娘娘吧，统共就这么大的年纪，瘦成了这副模样，依臣妾之见不若就让娘娘去沉鸾行宫修养些日子，那里景致好，也僻静，最重要的是离宫中近，您想皇后娘娘了也方便去看她。”
皇帝突然笑道：“你们这莫不是串通好了的！嗯？安棠儿你就这般想离开朕吗？”
我挣开他，语调平静道：“皇上，您将臣妾拘在您身边，有什么好的？刚一进宫就被陷害，生了病，禁了足，接着又是一桩又一桩的事，斗走了丽妃，死了杨妃，没了苏昭仪。
我大伯一家九口命丧云城，其中还有襁褓孩儿。我祖父、父亲皆为国之栋梁，却因遭您猜忌被逼谋反，结果却是进了圈套，安家百口一夕之间尽丧大火之中。
祖父父亲被关天牢，我母亲被休弃。再后来，您任人为奸，我祖父战场之上为保大盛，战死疆场，尸首不见。父亲下落不明，母亲也不见了。
而我呢？在这深宫之中步步为艰，脸也破了，身子也垮了，左右就剩一个采薇了，眼下也没了。
皇上您让这样一个我待在您身边您就不怕吗？您与我之啊，可谓不共戴天啊！抄家灭门，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吧！
放了我，我还是您的皇后，这样您好，我也能继续活着。或许下次再见，我们还能说上两句话。”
他满脸不可置信的瞧着我，以前我也不是没当着他的面说过这些话，但此番我语调决绝却是从未有过的。
皇帝有几分踉跄的起了身，皱着眉，眼神带着几分悲戚的，低声问我道：“你当真这般想走吗？你对朕一直都只有恨？嗯？”
我望着他，流着泪，没发一言。
半晌，他自嘲的笑了笑：“罢了，罢了，你活着就好，就依贵妃之言，处理完采薇的事儿，你就搬去沉鸾行宫吧！”
说完他有些落寞的抬步离开了我的寝殿，我起身朝着他的背影行了个礼：“谢皇上恩典。”
‘啪——’的一声殿门被重重的关上了，陈贵妃和明霞赶忙又来扶我。
握在她们的搀扶下又坐回了软榻上，一边笑一边哭，我从没想过，我一直想要的离开皇宫这件事，居然是用采薇的死换来的。
采薇用自己换来了我能破局而出，我何德何能当的起呢？
一旁的明霞也开始抹眼泪，陈贵妃瞥了她一眼：“太子妃，你又哭什么？还觉得现在不够乱吗？”
明霞摇了摇头，抽了抽鼻子：“对不起皇后娘娘，对不起贵妃娘娘，我太难受了。”
“你又难受什么啊！你别招皇后了！”
“我以前只知道皇后娘娘在宫里日子不好过，没想到这么不好过啊！我母后虽说被父皇厌弃，宫里妃子都欺负她，但也从未被抄家灭族啊，也没有变得这么孤零零的，我真的不敢想，这世上只剩自己了该多孤独啊！”
陈贵妃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非得一遍遍提吗？怎么会有这么没眼色的小辈儿！”
明霞哭的更大声了：“贵妃娘娘自己也不是好人，皇后娘娘遭的苦难里，你也推波助澜过！”
“你！”
我抹了两把眼泪，笑出了声：“你们都够了，被你们这一弄，我倒是都觉得我更像是个笑话了。”
陈贵妃掏出帕子给我擦着泪水：“皇后啊，左右你能出去了。也算是好事儿，只是这宫外啊，不比宫里，以后离太子远些。”
明霞也擦了擦了眼泪，问道：“太子殿下当真这般坏吗？”
陈贵妃瞅了她一眼。叹道：“你是太子妃，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
“陈贵妃，此番还得谢过你，若非是你，我只怕还出不去。”
陈贵妃笑笑，托了托她发髻上的簪子：“谢什么，只当是臣妾在赔礼吧！不过眼下采薇和穆沉舟该怎么办？”
我攥紧了手，摇了摇头。
说来，陈贵妃其实当真讲的每句话都没错，我这八字走霉运，不光自己倒霉，身边的人也倒霉，不是因我而伤，便是因我而亡。
这漫天神灵啊，还真是没有一个愿意眷顾我的，若是母亲在，我一定得问问她，她生我的时候为何不看看时辰？
我左算右算，采薇最后还是落得了与翠微姑姑一样的下场，翠微姑姑为皇后姑母而死，采薇也为我而死。翠微姑姑比采薇幸运，至少她没有身后留一个像穆沉舟那般的断肠人。
话说，穆沉舟本来这两日都是极为欢喜的，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采薇姑娘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连做梦都能笑醒。
一大早的，他在院中练剑，却是收到了明霞的传信，起初也是不信的，派了人去宫里问了问，这才确定了，昨晚采薇的确穿着嫁衣跳下了望楼。
一时间，八尺男儿，竟是腿脚发软，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手里捏着采薇最后送的香囊，香囊散发着幽幽的香气，桂花飘香。送香囊不是素来寓意着见物见人，要一直在一起吗？为什么啊！采薇.......
顾慕云来时，就见到了如此颓丧的穆沉舟。战场之上伤痕累累，也未曾见过他留过泪，血洒三军，命悬一线他也不曾这般，昔日自己玩笑说穆沉舟怕是要将这颗心啊，都丢在大盛了。眼下不止是丢在大盛了，只怕也被那个叫采薇的姑娘一起带走了。
顾慕云守在穆沉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哑声道：“眼下，你打算怎么办啊？”
穆沉舟深呼了一口气，压抑着哭腔道：“采薇是我的妻子，明日我会照常去娶她，我答应过她的，要带着她一起回天启，便不会食言。”
“好！明日孤陪您。”
“您说，她为什么要死啊？”
“沉舟，这宫里的事儿啊，说不准的。人就是没了，我们眼下没有办法去给她讨公道，你明白吗？这件事如果能做，宫里的皇后娘娘啊，一定已经在做了，可没有结果，就证明，这事儿啊，无解了。”
穆沉舟笑了出来：“真是可笑啊！她为了她主子，丢了命，沉了的却是我这艘小舟。”
“那...你是悔了？”
穆沉舟用力捏了捏手里的香囊：“不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她，还是想娶她，但一定会在一开始将将她劫走，让她离那个人，离那个地方都远远的，让她.....活着。殿下，我累了，要去睡会儿了，或许采薇正在梦里等我呢！我不信她没有话想和我说。”
穆沉舟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挣开了顾慕云抓着他的手，向屋子走去。
长乐宫里，我吃了些东西，来到了采薇的屋子，她安静的躺在床榻上，除了她身上那些再也愈合不了的伤口提醒着我，采薇真的死了。
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小宫女给她重新梳理妆，整理了衣服，我拿起妆台上的红色胭脂，坐在她身边，用指腹轻轻的沾了些许，涂在了她略微有些干涩的唇上，笑了笑：“采薇你瞧，这样有颜色了，才好看啊！”
“你说，你当时不怕吗？那望楼那么高，剪子那么锋利，多疼啊！他们逼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讲呢？我会保护你的，你说，你就这样躺着偷懒了，往后啊，我到何处寻你啊？”
‘........’
“我们不是说好了，你去天启等我些年，等我自由了，我就去找你，你还说要给我种一院子茉莉花，还要给我留一间屋子，全都按着我的喜好摆.....采薇呀，你在边...冷不冷啊？你胆子那么小，怕不怕呀？”
‘........’
“昨晚我梦见你了，你是回来和我告别的吧？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啊？如果可以，今天再来我的梦中吧，我们好好的告一次别，你知道明天啊，你的大将军还会来接你的，他说你是他的妻子，他要带你离开大盛回天启去。
采薇啊，你还是缺了运气，但这还是怪我，倘若不是因为我，或许你这一点运气就不会散了。”
‘........’
祁艳站在屋外，从透过敞开的窗子，看着皇后，蹙着眉，手捏着衣角，心里满满的全是内疚。她知道采薇一定会死，但却从未想过采薇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此番计划失败，上面传令来，让自己继续掩藏住身份，获取皇后信任，等待下一次契机。
但是眼下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办法坦荡的直面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待自己这般好，可是自己却逼死了对她而言那么重要的人。
可是自己也没有办法啊，平阳阁那个地方进去了就没有办法再出来了。当年进宫前，她们一家子逃难进京，受平阳阁相救，她和妹妹被一起送进了宫，后来她当了暗卫，却是受平阳阁调遣的暗卫，乃是暗棋一枚。
家人性命，妹妹前途都在他们手里握着，自己倘若不听话，势必家人都会遭殃。那里的手段非一般人可想，否则自己也断是不肯做这样丧天良的事。
采薇是个极好的姑娘，她总是对自己笑眯眯的，皇后娘娘赏的糕饼果子，采薇也总是分自己一办，她还教自己绣帕子，缝衣裳。
采薇最后的愿望就是想让自己替她照顾好皇后娘娘，想来也只有这么做，能弥补的了些许自己的罪孽。
这一夜，我一直守在采薇屋子了，坐在床榻边，好像和她有说不完的话，从小到大，点点滴滴，就像是此番不说便再也没了机会。
屋子里祁艳将红烛全都点上了，照的亮堂堂的，她说照亮一点，采薇才能找着回来的路。
可是我知道，我的采薇就算是死，也去了宫外，定然不会再回来了，明日一早，吉时一到，她的躯壳也可以永远的离开这宫中的禁锢了。
她和翠微姑姑在这点上，还是不一样的，翠微姑姑死在宫里，困在宫里，我的采薇不是死在这的，也不会被困在这。
我一直拉着她的手，这双手啊，往日都是一直给我温暖的，可是如今我怎么捂也捂不热它。可我就是舍不得放开：“采薇你说你若是好好的，今夜啊，我一定要拉着你大醉一场，这是你做姑娘的最后一天，明日一过，你就该是穆夫人了。”
“采薇，采薇啊.........”
我又是忍不住的开始哭了起来，一股无力感将我层层的包裹住，由内而外的控制着我。
人这一生中最大的无奈，大概就是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无力阻止事情的发生。我的无奈可真多啊，多到数也数不清，多到人生相逢到达处，处处皆是不如意。
这一晚，采薇不曾来到我梦中。一直到天色透亮，清晨的霞光照了进来，暖意融融。我睁开眼睛，见到采薇还是平静的躺着，又是没忍住哭了一场，今日就要送走她了。这世上以后再也不会有我的采薇了。
“皇后娘娘，一会穆将军就要来接亲了，陈贵妃娘娘和明霞公主都到了，皇上也派了福盛公公来送采薇姑娘。皇后娘娘，您看您是不是也回去更一下衣，今天可是大日子，该穿的隆重些。一会儿奴婢也叫小宫女们来给采薇姑娘再重新梳妆打扮一番。”
我点了点头，起身前又握了握采薇的手。
回到寝殿内，我让祁艳拿出了我那套极为隆重的皇后冠冕，由三个小宫女一起伺候着，穿戴上，虽然他们没说，但我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很是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哪哪都撑不起来这礼服。
梳妆完毕，我来到正殿，看见陈贵妃和明霞也皆是穿了正式的冠服，就连福盛也是穿的很是有几分正式，手里还捧着皇帝的圣旨。
我望着她们笑了笑：“谢谢你们，愿意同本宫一起送她一程。”
陈贵妃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开心些，采薇真的要自由了，她是个有福气的，不像我们，这辈子做了鬼都要困在帝王家。”
我也笑了笑。
所谓喜丧，也算是喜事吧。